6日，跑去湖边看树，乌桕、无患子和银杏，上次来还是红黄叶子翩跹于风中、湖边延伸出一条锦叶之路的盛况，当时我仰着脸看了半天，现在它们已经结成了时间的果，一颗颗小小的白色乌桕果，胖乎乎的无患子果，散落在地面。到了14日左右，有微弱的寒潮来临，我又去湖边散步，彼时微雨，空气湿润，饱含水汽，并不冷，但水面已经转成寒色调，树木回收了所有给予叶子的能量，保存在根部准备来年勃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桠，一阵阵岁暮感开始上涌，年关渐至，中年人又虚度一年的怅然，古人早就给安排了文字容器“岁既晏兮孰华予？”“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这些句子像听到了报幕声，鱼贯出场。公元21世纪，人工智能已经发展到如此程度，人类忧惧时光流逝的动物性感伤，还是和千年前差不多。

这些如初雪般渐密的泠泠心绪，如果付诸于视觉意象，当然是常玉。铜版纸的画册，晚间在灯下反光，我都是白天搬到窗口下去看。近年来看了些书法、插花、瓷器、宋画、纹样方面的书，有了那些一点点准备，再回头看他，看出了古代插花的布局（他的几幅花篮图太像李嵩的《篮花图》了）、宋画的文士意蕴、磁州窑和定州窑的花瓶、书画同源的的线条功夫、铜钱纹和寿字纹这些传统装饰纹样、碑刻的笔触质感，以及这一切合成的，古中国的丰美华、烟尘湮灭。

我看着那些跌落在荒草坡的小马，大漠中的豹子，无边夜色浸湿的小象……他都是用两三个大色块交织出纵深，在里面放上极小的兽，只要一直盯着这个空间看，就会明白，然后也跌落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也会懂得，《春江花月夜》里“人生代代无穷已……但见长江送流水”那种与宇宙同振的孤独与辽阔，这些东西，就像“岁既晏兮”，它们是镌刻在中国人血液里的时空感，而他那些中国韵味的荷花、菊花，立在精致的磁州窑、定窑高身瓶里，伸出修长的脖颈，又像是告诉我们，在无垠无依的时空里，只需定睛静观，就能抚触到个体即时的存在。是，他诠释着中国人对时间的理解：以具体此刻来消解生命的苦短荒凉。

晚上在灯下看书，体感非常清晰：空气里的温度在下降，皮肤发紧，胃觉得空荡荡，然后身体就开始渴望高油高脂的食物，买菜时盯着牛羊肉，半夜躺在床上，就开始计划着买各种食材，想做小火锅、腐乳猪蹄、萝卜炖羊肉、猪肉酸菜炖粉条这些热烈喧闹的食物。当然，心灵也会寻找它的食粮，它跃起扑向一些书——每到冬日，我都会忍不住从书架高处翻出俄罗斯小说、关于《红楼梦》的书、罗伯特·勃莱的诗集，反复吟诵。等下一个春天来临时，最后来一段快乐的告别：“在血管里军舰启航了， 船身后的水面出现小小的爆炸，海鸥们在盐血的海风里飞翔 ……现在我们醒了，起床，吃早饭，从血管内的海港里发出呼喊声，阳光中木构子撞击，现在我们唱歌，在厨房的地板上走着小舞步，我们的全身像一个黎明的海港”——等春天来到时，我们的血管里会冲出海鸥，那些沉睡在冬雪下的启航之心，都会被重新擦亮，飞出甲板，准备出发，我多么渴望那一天的到来。

依约按时交掉书稿，工作完成了，人才松弛下来——一直在交稿倒计时的紧绷中，根本没有闲心去慢慢泡壶茶喝，有时半夜想到一个句子不妥，几乎是浅睡到天亮，赶紧爬起来改。把书稿结束掉，整个人才还给了自己，这才有心情去打开一包白茶，这包“月光白”是老钟送的，在茶气氤氲中，细细闻它的香，那香气令人吃惊。仔细一回味，有点像馥马尔的“一轮玫瑰”，五月初，蔷薇科植物走过顶点之后，会有的那种熟透微凋的甜香。另外一个文友，每年都给我寄第一茬冬橙，也到了，下刀切的时候，已经感到毫无阻力的流畅，刀刃告诉我，这橙子皮薄肉嫩，手感远胜前两天买的冰糖橙。早晨五点半，有早起的文友，已经在标注看过的书，做简单的笔记（这个时代已经没啥人看书了，我身边却有这样浓稠的阅读氛围，我很幸运）。柑橘科植物烈烈的香气，混着茶香，还有遥遥相伴的文友，饶是兵荒马乱的日子，也会偶尔浮现这种晚明小品式的隽永时刻。

15日，雨雪带南移，雨霰噼啪敲打着玻璃窗，只好在家做瑜伽。最早做瑜伽时，心里是焦虑的，我平时就是做饭都要在喜玛拉雅上听课，而做瑜伽的话，它不断提醒你关注呼吸，让左手寻找右膝延长线、让肋骨寻找胸腔、感受脐部顶着一块冰之类的，根本不能同时听课，而且瑜伽又很慢，消耗卡路里有限，我觉得太浪费时间了。慢慢就体味到：它就是要让你忽略结果，安住当下，唤醒身体的主体性，让心脑暂且休息一下。我渐渐理解和适应了它，发现瑜伽调节心情、舒缓压力的效果很好，甚至影响到我的阅读和写作：学习贴紧地面，聆听生活的脉动。不要急，让一切自己呈现。某日雪停，太阳出来了，我把瑜伽垫搬到窗口，做仰面动作时，突然发现头顶上方的云彩极美，平时我在窗口都是看山和树，从来没用过这个视角去看天，那吧第一次，我发现雪晴之后的云如此美丽，前阵子看茶书，看到一个形容茶沫的词，叫做“浮云鳞然”，我攒着准备哪天用一下，今天就用上了，哈哈哈——爱打扮的女孩子，搜罗各种小配饰，反复穿搭，乐在其中，我们文字爱好者对“好词”也一样有收集癖，感谢瑜伽垫上动作，让我收获这个意外的景观，有机会穿搭了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