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过去几年的日记，匍匐在巨大的阴影之下，记录了些日常和花事，勉力找出微隙里的光。但是，仍然能感到词句的缝隙里，那种恐慌无依。字里行间，像被扼住喉咙，很多想说又说不出的话。古人说出行困难，叫做“寸步难行”，那几年，因为防控和陪读，几乎没有远行过，但“寸步”还是可以走动的，逛逛家门口的市民公园，去郊外骑行看石刻，有时连小区也未必能出，那就看看邻居家的小花圃，植物每天都有细微的变化，它们在囹圄中营造出生命的动感。千里奔至大好河山，生出壮美辽阔诗情很难实现，幽微静观的词心，倒是更合适此时此地。那我就记录一些寸步所见吧。

那年的花都很寂寞

2020年1月2日

小朋友选修了园艺课，这次的作业是种水仙，老师会教授剥枯皮、刻根、养护之类的知识，按照个人口味，我给她网购了单瓣水仙，特级种球，比较大，易下刀。最后，这个种球她忘记带去了，真气人，我自己用眉剪给刻了，放进一个闲置的方便面赠品白碗，这碗虽然一文不值，线条倒是简洁流畅不啰嗦，和水仙很搭——正好快过年了，新年和生日，我总是喜欢买植物，它们让我看到“开始”。

1月25日

四处都有关于病毒的传言，也不知确否，大家在阴影中都有点惶惶然。公车上人不多，半数戴了口罩。和皮皮一起看熊的纪录片，这是我们爱做的事情，接着是另外一件：灯下一起读书。

奔走一天的脚，被热水泡暖，捡来的一枝梅花暗香一缕。伴我们悠悠入夜。我和皮皮聊起纪录片里的母熊，带着她的孩子们，跋山涉水，躲开凶险的地带和残暴的公熊，终于赶在鲑鱼产卵前，抵达黄金池塘，镜头被拉慢，水花四溅，鲑鱼飞跳进熊的嘴巴里，那是她梦中的天堂，而天堂里的日子都是春日沉沉的缓慢。所有跋涉的艰辛，都被眼前的一刻安慰了。我们都说，熊妈妈真伟大。

灯下，南天竹的红果，在墙上映出影子，南天竹的新叶真精致，像片子里小熊宝宝伸出小爪爪的……爪尖。我慢慢回味着熊的纪录片。

2月5日。梅花如期开放，小区的门都封了，出行买菜不便，邻居们骑上车，一次买很多，屯起来。

2月11日。当当开始送货，疫情仍然在继续。网上的消息令人惊惶乃至绝望，我们原来并不是生活在稳固的秩序之中，生命从未像此刻，展现它脆弱的本质。我试图记下什么，可是日子像一个过不完的冬天一样，徒劳而绝望。我继续住在妈妈这里，彼此也有个照应，偶尔回自己家一次，发现：一无所知的水仙花，兀自开了。

2月12日——3月5日。因为避疫情，在妈妈家住了一个月。现在形势暂缓，江苏多日零增长。我甚至去绣球公园看了玉兰，在树下吹了会风儿。这是春天让人心里安顿的时刻之一。夏天开放的绣球，已经种下了种球，上面贴了名字标签，我数一数新种的绣球，好像是八种，也许不止。我的心，慢慢定下来，眼界澄明，看见木兰的花瓣向上弯去，记住那个优美的弧度。

终于可以搬回自己家，因为隔离，得绕路，才能去长着桃花的河岸：桃花，红叶李开得正盛，垂丝海棠欲开，樱桃花在蓄势……附近有家医院，常有安徽和苏北人开车来看病，往年总有路过的外地病人或家属在树下拍照，这是他们疾病生涯中一闪而过的小快乐吧？现在也是我沙里寻金的小幸福了。捡了枝红叶李回来，它有强劲的线条和造型能力，让我想起古代舞蹈动作里的“杨柳枝”，一个小树林，就是一本敦煌手势图集。虽然是随处可见的小野花，可是我觉得二月兰很美，花有偃有俯，有怒放有含苞，各有生动之美。此刻的花们，“纷纷开且落”，在人类的灾难之外，继续自己的生命轨迹。

看一本插花书，讲众生得度的六种方法，以花来做比喻：“花开有香有色，令人愉悦，是布施的精神；花开有时节，不以美而凌人，是持戒的精神；花籽深埋土中，须忍受黑暗、潮湿、寂寞，出土后须忍受风霜雨雪，开花后任蜂蝶采蜜，是忍辱的精神；无论花期长短，努力展现最美的一面；花谢后结籽生生不息，是精进的精神”……生命，包括花之开谢，本身就是具体事物的操行，这个过程中，常见佛心，就好比禅僧枡野俊明的园林书，也是充满禅理，但他高谈论道的书，有一些反倒是鸡汤化了。

可是这些修心的话，此刻也不能安慰我。 我努力静心去体味它，试图从中找到情绪落脚的锚点。

往年常常失手买到次品水仙，今年的水仙，特地选了颇有口碑的商家去买的，在初发时就开得很好，蓊蓊郁郁，到底是特级。接着，我离开了家。住在妈妈那里，错过了它们一拨又一拨的后继盛放，等我回到家时，只看见桌上厚厚的枯萎花瓣，我只能从残骸中揣想盛景……盛年逝去的生命太多了。

今年的花，都特别寂寞吧。

谢谢你们，给我安慰，让囿于室内的我获取大自然的支持。随手拍的一些如下，都是信手捡拾的小野花或地上的残枝，还有修枝修下来又不忍扔掉的，随手插在烛台、竹杯，朋友送的各路小花瓶里，花草无贵贱，万物皆花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