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歌
(2022-11-01 09:17:44)自小,皮皮就住在外婆家,户口也在外婆那儿,皮皮是闹市区长大的孩子,她的眼睛,是热闹的。她习惯了耳闻夜市的声潮入睡,穿着睡衣下楼就能吃烤串,顺便点杯隔壁店里的奶茶,再给外婆捎把蔬菜摊子上的小葱回来,对了,手机摔了要重新贴膜,也一并办好,一路撸撸宠物店里的布偶猫,看看展示手办的橱窗,慢悠悠逛着街回到家,至此,全靠迈开双腿,连电动车都不用开启。
等到了高中,皮皮就离开外婆家去上学,算是来到城郊了。
每天,我们要穿行两个区去上学。距离倒不是问题,但是郊区的十公里,和市区的十公里,完全不是同一种质感的十公里。市区的十公里,可以贯穿主城区,从这个区的闹市,到那个区的闹市,一路都是密集的人、住宅和办公楼,视线飞溅到无数的落脚点,有一种密实的安全感,郊区却是仅供高速行驶的笔直国道,落满尘土的行道树,并行一侧的火车轨道,不时有列车呼啸而来,没有人、没有店面、没有随时可停脚去逛的小店,注意力只能挂在天边的云絮上。偶尔,单调里突然冒出星星红色,哦,是国庆到了,即使是郊区,也挂上了如意结和小红旗,这样微小的变调,在视学元素丰盛多变的市区,几乎不会引人注意。
高中生的学习生涯,是刻苦单调的,每天七点到校早自习,晚上九点半才下晚自习。我五点多就起床,六点多带皮皮出门赶车,九点多去接她,十点多才能到家。我们没有郊区的白天,只有朝暮。
也正是在求学的日子里,我第一次知道,早晨六点多的郊区公路上,我们可以看见至美的云海,因为眼前实在无甚风景,窗外只剩被朝霞渐渐烧红的云,浮在郊区的青山上,像是大海中的云涛。
想起皮皮上初三时,课业极为紧张,早出晚归,草草吃完晚饭,立刻蒙头小睡,这样才能撑到半夜,才能把作业写完。我想和她说说话,又怕占用她仅有的一点休息时间,所以家里通常是我和外婆悄无声息,皮皮埋头学习,全家都是静悄悄的。
我们仅有的一点对话时间,是我骑电动车去接她放学,路上的十分钟,总是在等红灯的路口,她仰头看天,说今天的云真美啊,像什么什么,我们望向高楼的边缘,涌出油画般质感的彩云,带着金属光泽,在蒙尘的乏味日常中,它像一个镀金的梦境,我以有限的知识告诉她,那是浓积云或层云,这些没啥意义的闲话,是我们在疲倦备考中的浮岛,让我们探出头来,获取小小的喘息空间。很多年后,我们还会记得这些属于我们的,看云的片刻么?
整理给皮皮写的成长笔记,发现自她上中学之后,我的记事密度直线下降。很简单,因为她太忙,除了作业补习之外,就是补觉。很多美好的回忆,竟然都是在看病的时候——病假几乎是我国中学生仅有的室外时光:
某日上午,我突然接到皮皮的电话,说是牙疼得吃不消,我立刻从家飞奔到学校,事发突然,只约到下午的号。于是,这因病多出的两个多小时,成为我生命中的宝藏。我们闲闲地吃了她最爱的小吃,端着热乎乎的奶茶,在初冬的街道上走,穿过傅厚岗到口腔医院的路上,我们一起研究起八角型的民国建筑,街边的小店里,我们趴在玻璃上数热带鱼,在门缝里,逗一逗店主的银渐层,治完牙,用冰袋捂着脸,还来得及看一场《心灵奇旅》,回到家,皮皮终于有时间摸了摸我买了一个礼拜的粉色玫瑰,胖玫瑰肉乎乎的花瓣,让皮皮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是假花呢!”。
又有某日,趁病偷闲,忙完正事,我说干脆上山划船吧,你快错过秋天了。那日微微落了点雨,栈道微湿,我们沿着植物园路缓行,皮皮看见两只大喜鹊一前一后地走着——这是山中大鸟才有的从容,还有麻雀,像现代人一样,不安地蹦跳在各个任务点之间,待开了船,到湖中央,熄火,停下来,让船自己飘。这个游船点,是我和皮皮偶然找到的,它紧邻植物园南园,非常僻静,湖水澄明,群山环绕,还有倾颓断掉的老城墙,中间一段长长的缺口,被一个植物馆巧妙地衔接起来了。岸上是植物园的秋树,树冠鲜红映着湖水,船行惊起的白色水鸟,从静湖上擦水掠过。
我们在船里随水飘着,那天是工作日,静静一面湖水,唯有我们这一只船,四下俱寂,我让皮皮背下张岱的《湖心亭看雪》,皮皮挠挠头,说记不完整了,接着,你一句,我一句,我们把自己记得的部分都背出来,补缀成篇,觉得现在的场景,就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的秋雨版,我又想到《记承天寺夜游》:“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何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心中默默回味良久。归途中,腹饥,忽闻红薯烤出蜜汁的焦香,我们一路循香找去,围炉分吃热烀烀的红薯,摊主一边得意得向我们强调:“这个品种好,是蜜薯,又是碳烤!”,一边递过勺子,给我们舀薯心的糖稀——那是记忆中最甜蜜的红薯。
犹记得:中考前,皮皮突发急病住院时,我蜷在小床的一角陪床,医院的饭菜做得粗糙,疫情之下,不许出门以及探视,一向腼腆的我,鼓起勇气,向不苟言笑的冷面护士请求,申请到十分钟的出门卡,我拼命飞跑着,来回路上和电梯留三分钟,结帐一分钟,在医院专属小超市里,我只用五分钟就选好了皮皮爱吃的零食:八喜冰淇淋、干脆面、薯片、鸭脖子、鸭肫、果冻、青豆……冲回病房,两人分吃着一口珍贵的冰淇淋,讨论着出院后第一个要点的好吃外卖,这些云来云去,冰淇淋闲话,说得其实都是:“我们在一起”。它们凝结成了我的琥珀时光。
最近秋阳朗朗,送完皮皮上学,我回家,趁着太阳好,我把她的枕头、被子晒出去,走进她上学后留下的空间,会发现婴儿的乳香渐渐淡去,随手乱扔的东西越来越少,她的存在感日益稀薄了。晚上问她:“能感觉出妈妈晒过你的被子么?”她说能,因为被子上有阳光的味道,又说,阿咪身上也有这样的气味——阿咪因为每天要出门散步,所以留在外婆家了,皮皮非常想念它,常常在手机里,对阿咪的照片说话,跟异地恋似的。这气味要能储存,就叫幸福时光吧……我非常渴望,能让无法走出教室门的皮皮,也闻一闻秋天的空气,那被金桂染过的轰然秋香,被炒栗子熏暖的焦黄秋香,那骑行时穿过的满城绿树的清凛秋香,我真想把我的白天分享给她啊。
高一刚开学,学习节奏就非常紧张,日日早出晚归。我整夜都不能睡,之前给皮皮尝试住校,结果她不适应,她在家可以睡得很沉,但是在集体环境中,她胆小易惊,睡眠浅,白天老犯困,而且熄灯太早,洗漱都来不及,学校不许带灯,想多看会书、背单词更不可能,她怕耽误学习。我去把卧具又搬回,退宿了,卧具很重,我拼命扛上楼,又扛下来,拉伤了肌肉,一呼吸就痛,那阵子,疼得不能深睡,翻来覆去之中,精神拍拍肉体:“别矫情了,不就是平时缺乏锻炼嘛,四肢不勤的下场”,肉体伤心地说:“我确实疼啊”,精神厉声道:“你给我听着,你这破骨头架子可不能散,还有三年苦力要干呢”——我想起上坡时,一匹被鞭子狠狠抽打的老马,上不得,下不得,只能咬牙前行。母亲是双重角色:我是老马,我也是鞭子。
不敢睡熟,怕耽误早起,有次就是贪恋一个梦,舍不得醒来,是的,即使在梦中,我也知道那是梦,我想把它做完。这么着,就迟了几分钟。只好打的,在反光镜里,是二驾司机瞌睡的脸,他开完这单就要交班,然后回家睡觉了吧?
晚上,我接她回家,校门口几乎是车山车海,热闹非凡,全是家长的,连数里之外的公路上、小巷里、民居里都是,公交车司机常常气急败坏地对着校门大喊大骂,但是一旦离开这个聚集地,被接走的孩子,像水银柱一样,迅速地消失于私家车、公交车、网约车里。
不过,郊区也有很温馨的时刻:
有时,我来得早,八点多就到校门口了,而皮皮九点半才下晚自习。我就去周围散步。这带树木多,无论往哪个方向望过去,都是一路密密的绿树,夹道而立,空气也清新。寸土寸金的老城区,面积狭小,拆一块才能建一块,而新区,都是一张白纸,事先就规划整饬,景观调和度高,再说新区本来面积也大,江宁和江北新区都是鼓楼区的二、三十倍,从人口结构来说,新区的年轻人也多,学校外面的街上,女孩子穿着米色粗针毛衣、千鸟格呢子裙,小长靴,一路打打闹闹,嬉笑而去。美食广场上,胃口旺盛又好奇心重的年轻人,一家家吃过去,手里抱着油炸菌子,嘴里吃着臭豆腐,还在奶茶店排着队,有小男生抱着吉他唱歌。我恨不能也大声唱:“我喜欢怒放的生命!”
我去面包店买了个榴芒蛋糕吃,开了辆共享单车,沿着绿荫道骑起来,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湿润的晩风掠过我的脸,沿街朝北的厨房里,主妇正在洗涮,骑着骑着,眼前惊现一片波光粼粼的野湖,我脚点地,停下车,欣赏一会——这一带郊区,地面平缓,没有上下坡,共享单车车型小,虽骑不快,却也不吃力,缓疾适中的车速,恰好适合体味一条郊区街道的质感。
路边有烤鱿鱼的鲜香,有毛蛋的腥香,还有炒栗的焦,有水气飘来,是汤包店,我停下来吃笼汤包,汤包还是要吃现蒸的,已经被蒸成半透明的汤包里面,肉冻融化后的汤汁溶溶欲滴。
我骑过皮皮的教学楼,一间间教室灯火通明,想着我的孩子不知在哪盏灯下学习,我心里很有很温柔的牵动。夜市的水果摊,开始收摊,三块五就可以买一盘皮皮爱吃的哈蜜瓜。
又有时,早上送完皮皮,进肯德基吃个早餐,我继续在郊外骑行,秋日已走向深处,共享单车的座位上,全是夜里落下的露水,不远处,草坪上的叶露,也在闪光。骑着骑着,就看见长河静穆,山峦洁净温柔,牵牛花未谢而白鸟正飞远——秋水如此澄明,白鸟斜掠过水面时,它的翅膀清晰地投影在水上,它的翅尖还粘在水面上,白鸟像是一枚邮票,从水面上被撕下来,寄往时光的深处,我伫望久久……我是松鼠,预知酷寒冬日即将到来,早早在记忆库里存满足以慰藉心灵的视学果实。
在南京,山水与日常是完全相溶的,地铁边就是登山道,还有购物中心、美食广场和学校,风景不是悬置在日常之外的逃逸,它如此真挚地参与了生活。这正是它打动我的地方。
还有的时候,一兴起,就去探险,拼命往一个方向骑过去,径自骑到郊区的腹部去。离开热闹的商业街之后,四下俱寂,粗粝的立交桥桥桩,无人入住的楼盘,工地的土坷垃,浓黑的荒蛮立刻把人吃掉了。城区的人气是匀质的,没有这个骤然的断温层。
近十点下晚自习,皮皮飞快地收好书包,经过多次测算,我们找到了公交车的发车规律,估算出某时某刻,这辆车会准时经过校门口,如果皮皮忘记了口罩或校服外套,就要酌情考虑了,因为错过一班车,就要再等十五分钟,在寒风中的苦等,以及挖去金子般宝贵的高中生睡眠时间——公车上,我常常看到格式化的高中生的脸,一式一样的,不是五官而是身体语言,就像我的孩子,因为疲倦和缺觉,累得连玩手机的精神都没有,看得出是急急出门赶车,头发是乱的,衣服也没翻好领口,车在颠簸着,小朋友的眼皮耷拉在镜片后面,她睡着了。
我们总算赶上了车,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那个座位上,深秋气温适宜,公车不开空调,那个窗子,已经被人打开,皮皮也想呼吸一会深秋的空气。公车离开站台,开入茫茫黑夜,郊区树木森森,楼群少,它的空气,比市区更清凉,风也更强劲,带着萧瑟之味。
晚班车里,总是遇到那几张熟悉的脸。这个时间点,从郊区赶往市区方向的,都是下晚班或是放学的人——人流是潮水,早晨涌向市区,夜晚退潮回郊区,所以,早班车,由郊区发往市区方向的,要比反向的那班,早半个小时,这正是时间在涨潮。早班车里,全是刚刚画完的鲜艳妆容,梳理顺滑的直发,姑娘们露着不怕冷的小腿,挽着便当包,出征市区了。退潮时,所有乘客的脸,就不一样了。一个个都只剩一格电量,学生歪倒在车座里,在短暂的无人监管空白地带,抓紧时间玩手机,其他的乘客,也在刷视频或是假寐。
公车在黑漆漆的公路上开着,过几分钟,它到一个站点,那里会突兀地有几幢高楼拔地而起,隐隐看见远处一个地铁口的轮廓,拎着大包小包、面露疲色的打工族们,从地下涌出来,向楼房走去,这些楼很高,高的似乎是在安慰抵达之前漫长的黑路:“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黑夜中高楼的灯火,总是让我很感动,我看见一个微如蝼蚁样的人,他用一生的孜孜劳作,努力庇护着老弱,建造一个家,穿过浓黑的夜,在这个狂风四作的冷漠世界上。
每次出门前,我总是惯于留一盏灯,台灯的暖光,透过麻布窗帘,那无人的空间,在等着我和皮皮回来,偶尔我扭头回望它,它是低垂的注目,也是屹立的堡垒。
我轻轻地抓着皮皮的手,从周一到周末,她要抱着书包和画包,马不停蹄地奔走在教室和画室之间,九门文化课加专业课的练习,让我的孩子,像被榨干的芝麻杆一样轻而脆,她是如此平平无奇,却又如此珍贵无双,而这相悖之处,这个矛盾的交界,就是生命的价值。我握着她的手,我会努力工作,尽力护她衣食周全,给她护航,帮助她完成梦想,是的,黑夜中,也有属于我们的那盏灯火。
下车,走过一段与铁轨平行的道路,火车呼呼疾驰而过,让暗夜更荒蛮,爬上一个天桥,这架过街天桥,通向我们的家。我们走在桥上,皮皮突然说:“今晚的月亮真美!”我抬头一看,天上云峰暗涌,中间有个圆洞,银盘似的月亮就在里面游走,忽隐忽现,把洞口照成了贝母色。确实很美。我说:“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然后我就唱起来:“月亮在白云般的云朵里穿行……”,天上的贝母云照着,桥下,从城区回家的车流呼啸而过,我们也一路唱着歌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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