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萨藤:冬天的心
(2015-10-12 09:2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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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萨藤女性日记 |
一直听闻梅•萨藤的日记选要重版,但这传闻至今未落实。所以,我去淘宝买了整套的她。书是影印本,抱回去的路上,遭了雨,小小的雨点化开了刚刚喷打出来的彩墨封面,成了泪痕一样的小涟漪,湮开了封面上的海岸线、落日、起伏的山峦,我抱着这些小眼泪们,回家。
梅•萨藤是以日记成名的美国女作家。我手头的这四本日记,写于70年到88年,也就是她五十七岁到七十五岁的时光。她在日记里记录了她的与花草、大海、日出、猫狗、书还有孤独相伴的隐居生活。
犹豫着不敢写她,是因为国内没有引进她的传记,而她的日记多是写琐事,并没有大块成型的事件。在这种资料寥寥的情况下,如果写就只能走小成本路线,就是拿评论家的主观感受为主线,穿插一下对梅•萨藤的介绍,把仅有的资料尽量摆在台面上展示,而把匮乏造成一个美丽而诱惑的阴影部分,类似于中小企业的资金周转法,或是砖雕中的“平地隐起华”也就是浅浮雕。我采取的是一种比较笨的法子:把四本日记里的有效信息尽量扫罗搜集,像剔蟹腿肉做狮子头一样,努力写下。
梅•萨藤需要很大的独处空间,她是那种高度易感性格,在交流中会耗费很大电流的人,如果家里来了一个预期之外的客人,比如一个远道而来无法拒之门外的热情读者,她就会因这个小小的插曲,脑力消耗,而彻底乱了一天的工作节奏,像是踏错了一个节拍,就再也跟不上。也没法把那个断头接上,让纺锤正常工作。但她并非全然是个隐士,她时而出门社交,欣赏别人的家庭生活,她热衷于写信——这是一个既“隔”又“粘”的行为:虚拟的见字如晤,心曲流淌,既开了一扇对外取景的窗,又能有适度的隐身和遮蔽。张力比面谈小。耗电量也是。与她相处愉快的是米尔德里德那样的帮工,气味清淡,手脚轻捷,掸尘清洁、整理杂物,处理好一切却不发出声音,保持距离的善意,在时间里累积成温暖。
所以,独居是适合她的容器,这清净代替了过去二十五年(20到45岁)里,将她消耗殆尽的强烈感情,宁静空间可以修复她的灵魂。她一点点的回落,重新落座于“自我”之中。但是,一个日益失去行动力的老人,身边没有丈夫孩子,朋友陆续死去,同性恋人得了老年痴呆,别说谈情说爱精神交流,就连生活自理都有问题,只能送进养老院,连养过的猫狗都一一离世,只剩下壁炉上的遗照相伴,没有活人的体温相依偎,只有远距离的读者,以及对自己作品的价值被认可的渴望,75岁那年,她夜半中风,还得用未麻痹的半身挣扎着收拾一个住院用的衣箱,当她提到“我的家”,里面的三个成员名字,分别是她自己,还有一只猫和一条狗。四本日记,如果循时间顺序看下来,到《梦里晴空》她中风后,越来越简短,她真的老了,衰弱了……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晚年么?
关于艺术家对暮年的理解,我想起法国导演苏提,他在晚年时拍的一些电影,比如《今生情未了》,电影里年轻貌美的奈丽邂逅了退休的老法官阿尔诺先生,有一段情愫。那是一个冬天和春天相爱的故事。电影的开篇,阿尔诺就对奈丽说:“散步很好,到处逛逛看看。”然后顿了一下,他又说:“当然,你没时间”。奈丽说:“我在浪费时间”,阿尔诺说:“你还有时间可以浪费。”白发的阿尔诺,已经度过了一生的惊涛骇浪:犯人躁动的法庭、客户围攻的生意败局、反目成仇的合伙人,他到了生命的冬季,上岸了,正忙着处理一生的藏书,免得死后散佚。而一头柔软金棕头发的奈丽,还要去参加派对、做爱、游泳、租工作室,当阿尔诺对着奈丽口授自传,交代一生的种种惊险,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叫做时间的大河。拍这部戏的时候,导演苏提是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了。
苏提对爱情和生活的态度,似乎可以用他另外一部电影的名字来代言,就是:《冬天的心》。这是对衰老而无力的爱欲的理解么?但同样的高龄,候麦还是可以拍小儿女情长,娇憨动人的《夏日的故事》,亨利.比埃尔.罗什照样爱能充沛的写《祖与占》。更别说杜拉斯和她儿子差不多大的情人热烈的过性生活了。而我心爱的西西老师,缝完了玩偶熊,又开始缝猴子了。老的兴致勃勃玩兴不减呢。
每一颗冬天的心,都不一样。
而梅•萨藤隐居在海边,家里遍植鲜花,有小鸟和海鸥为伴,这些,是否为你编织出一副田园美景中的暮年,浸润在甜美的宁静之中?
而事实上,那是战斗,四本日记里,似乎是过不完的冬天:大雪封门,积雪盈尺,只能穿着靴底有防滑纹的冬靴缓慢的挪动在冰上,屋内,被抑郁的车轮往返碾压的女作家,愤怒的对着稿纸还击误读她的评论家:“因为劣评会影响销售,使得我负债”。这冬景,正好逢上人生的冬季:晚年。彼此交织,达到一种很深的凉意。
只有一颗勇敢的心才能去打败这冰冷的孤独,获得灵魂的成绩,而梅•萨藤的价值不只是思考,而是斗志。孤独,不是一个人坐在花园里摆pose,它不是审美上的存在,而是你每时每刻都得独自应付的麻烦,是半夜失修的电路,一片黑暗中突然停掉的暖气,是你从远方讲学归来,屋里冷如冰窟 ,残留着陈腐的烟草气味,没有温存的体温,没有鲜花,只有冰冷的孤独,你必须取暖,包括给屋子和自己,把生命力重新唤起。
这不是牧歌,是战斗。更别说还要一次次和抑郁症单打独斗,对自己的心发布特赦令——抑郁症,通常都是由完美主义加上对自我的过度关注。这很容易造成细节苛刻。她的内心常常会失控爆炸,所以必须得自我管理,防止汤锅溢出。在这四本日记里,常常有“关火”的动作——梅•萨藤自救于抑郁的方式,是去用微小的行动化解,比如“浇花”会让她转瞬喜悦,然后在日记里爬梳内心的情绪流。独居的意义是,内心的风暴无人可以转移和分流、化解,最后它会强迫你的内心裸露,如果你像梅•萨藤一样敢于与之对峙,就会有所收获。
孤独的自由,并非全无代价的赠品,它是要有承受能力的。梭罗、尤瑟纳尔、梅•萨藤……每个人的自由容量都不一样,自由像自助餐,合理的取用合乎胃量和消化力的菜,才最重要。在给读者的回信里,梅•萨藤对年轻的女孩说,独居不是逃避社交摩擦,人际麻烦的解决就是自我成长,如果没有麻烦,那你解决什么?我们不要忘记,在四十五岁隐居之前,梅•萨藤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游荡不定、情事纷繁的半生。隐居也并未僵滞她的活动半径,她是将脚踏出家门的大女人,常常参加女权聚会,信中她也滔滔不止的激辩讨论着政治,关心时局。梅•萨藤铿锵有力的说,孤独不是逃避责任和自我放任,它和爱一样,是给付的动作,在严格的自律中工作,把自己的内心献给这个世界——这四部日记里,写作停顿时间最长是1985年的二月到四月,那是她中风无法动手时。
同时,种花莳草、洗碗做家务、喂鸟,这些劳作也有其神圣性。梅萨藤的日常生活是有音阶的,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生活的,内心的,早在四十五年前,梅•萨藤就无意中预言了电子时代的焦虑漩涡:“机器做事迅速,超越日常节奏,如果开车第一下启动不灵我们就会发脾气,像烹饪,织毛线和种花草,这类不能急就的事已所剩无多,而它们是有特殊价值的”。
她时时会让自己刻意放缓做家务的节奏,让它成为心灵禅修,而不是必须应对的冗事。每本日记的一月,在漫天大雪封门的季节,她都在津津有味的阅读种子目录,在想象中遥望今年的那片梦田,仙客来、玫瑰、蔷薇、铁线莲、牡丹、羽扇豆花、郁金香、蝴蝶花、黄水仙、金盏草、藏红花、紫罗兰,还有试种的蓝色罂粟,更有远处大海上的涌起的雪浪花——她曾经说她是食颜色为生的。
最不起眼的角落也能激发她的喜悦——年轻时她在伦敦住在一个动物园隔壁,她时常会去那里,用一个小时素描一只熊,只是为了沉溺于细细观察带来的快感。梅·萨藤拉住了时间之箭,将最微小的美定格,她的日记里有段是写蓝:“为什么偏偏是蓝色?蓝色的花儿,阿尔卑斯山下的龙胆花,夏季园圃里的飞燕草,勿忘我,千日红——似乎最为瑰丽。我也被蓝眼睛吸引。还有天蓝,安吉利可画中美妙的淡蓝,皑皑白雪反射的隐隐青蓝及蓝鸟。这些都是我开车穿过堤坝看见那只蓝鸟的羽毛想起的。经过阴霾的几天,海水的蓝让我喜悦。”
而正是这种“收”,才平衡了独处中无人约束的“放”,让自由呈现出“自我”的形状。
现在说说女性日记,这类文体我看过很多,主要技术问题是:一、裸露癖,聚光灯全打在自己身上,热衷于描述琐事;二、表演欲及PS灵魂的自卫手势,正能量出镜,不敢直面生活的狰狞。怕吓着别人,更怕吓着自己。三、表演欲及PS灵魂的自卫手势,正能量出镜,不敢直面生活的狰狞。怕吓着别人,更怕吓着自己。三、论及他人时的分寸感,写书籍电影评论时,可以“刻薄”,评论就是要观点要下刀,但是对着一个有血肉有耻感的活人,进行活体解剖,拿别人最难堪的隐私作为论据,是很残酷的。那种“客观”其实是挖人疮疤,踩人耻点,杀人诛心。
而梅•萨藤这些日记的价值何在?在于她回答了以上三个问题。一、她吸引我的既不是思辨也不是写景,而是,这些按比例混合而成的一种生活方式。她写的不仅是日子的素描,更是某种经验的梳理,从强烈的感情生活归于清隐,爱意缓缓滴入花朵,园艺,动物——我们都有理家收纳、拾掇家居的习惯,但她的美,得自收拾和整理内心。二、她的日记平行于生活,梅·萨藤把小说当成是一场格斗,诗歌是迷人的抒情,而日记呢,她说不过是低级工作,太容易了。但也正是这种不经营,反而营造出一种松弛之后的真实感。三、用一种隔岸关照的手法,梅•萨藤反观自己和他人,并未双重标准。
如果说阿娜伊斯•宁的日记是迷狂混乱,主观事实林立的情欲森林,波娃的日记是清晰分隔叙事空间、精确优美的现代建筑,那么梅•萨藤就是海边栈道:背景优美、通向远方,用梅·萨藤自己的话是:“在暴风雨中的情人和我望见的白色孤挺花之间有一个可行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