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与“停驻”
(2014-06-11 19: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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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两本和记忆相关的书:《记忆小屋》是托尼•朱特的回忆录,《记忆的风景》则是研究记忆的书,放在一起读,是为了互为理论及佐证。托尼是当代最著名的欧洲问题专家,这是他在罹患ALS(肌萎缩性脊椎侧索硬化症)之后写的一本书,也是他一生中写的最后一本书。有别于小说这类虚构文体,我觉得学者的回忆录往往好看,可能因为他们治学训练造就的肌力,把记忆材料有序摆放后,阐释力又好,就很容易出彩。萨义德和斯坦纳的回忆录也好。
《记忆小屋》是一本自传,但是有别于大多数自传的以时间或经历为纲的线形结构,它是以空间方式组织记忆材料的——你可以想象一个房子,每个房间都是用归纳法遒劲有力阐述的一个话题,然后它们有序又独立的成为一个整体。而托尼朱特使用的布放记忆材质的方式,正是《记忆的风景》提到的轨迹式记忆术——古希腊人作脱稿演讲,会想象自己穿过小径,每个话题变成小房子,草丛,花坛安放在两侧。到了演讲时,演说者会穿过这条想象中以视觉形式成型的小径,展开思维漫步,并沿途提取话题。
托尼朱特记下的很多只是琐物,但是他的描述很性感,比如我特别喜欢他写的交通工具:火车,轮船,小汽车还有公交路线。小时候他常常用一周积攒的零花钱,编造各种借口,坐绿色巴士去近郊,乘火车到近郊,越过城市周边的绿色边缘地带,看战后尚未重建的绿意葱茏,野趣尚在的伦敦,而他是这样描述和火车的爱情“爱是这种情况,就是,让被爱的人满足于独处”,较之于与人相处时的“停驻”,他热爱“前往”时而未至目的地时,留有余地的内心空白地带——无论是铺着老式格子呢,夏天会刺痛大腿,窗子要用绳子拴住的旧车厢,还是越过多佛尔海峡,餐具上还镌刻着船主名字,可以在甲板上看着多佛尔悬崖渐渐逼近的大渡轮,抑或有穿着制服,威严丽丽的驾驶员,带着旧日图书馆安静氛围的绿巴士,这些移动工具,勾勒了他笔下的五十年代英国。
可能从那时起,一种丈量和体味世界的方式,已经在这个孩童的心中渐渐成型,甚至影响到他日后的治学:“倘若我关于战后欧洲当代史解析有什么独树一帜之处,那么我相信,应该是一种对空间的强调:在一个有限的次大陆框架里凸显区域,距离,区别和反差的感觉。我想我是在乘火车时漫无目标的看窗外,以及在下车后细密观察景物和声音的反差时,养成这种空间意识的”。他要是想理解法国或是奥地利,就跑到巴黎或维也纳火车站去思考一番它们的距离。
之前我研究过一些作家,我发现,官能和通感发达的人,一般记忆力比较强,也精确。类似于打捞往事时,触点多,网结细密。当记忆元素被分解为声音,颜色,味道储备以后,就有了连觉联想,这样提示就更多。比如托尼朱特,有着非常完整的感官印象组成的记忆。关于法国就是气味,多佛尔是食用油的味道,布罗涅是腌过的鱼。(至于著名的普鲁斯特现象,赫赫有名的玛德莱娜蛋糕引发的回忆,就不用说了)
托尼和我爸爸是一代人,在国际标准上就是战后婴儿潮那批人,又比如日本的村上春树,这些人身上都有时代的涨跌水印。托尼朱特是犹太人后裔——“我是被人说的话养大的,它们从餐桌上翻滚落下,落在我坐着的厨房地板上:祖父,叔叔和流亡者,甩出俄语,波兰语,意底绪语,法语和支离破碎的英语,竞相表达着自己,质问旁人”),他曾经在六十年代“前往”以色列,亲身体验它们的集体制农场:基布兹,我对基布兹一直很好奇,之前是在奥兹的小说里零星看过,这次再看托尼谈它,更加深印象,托尼和奥兹又不同,是从英国归往以色列的,他觉得基布兹简直是中世纪农村,滋养了人类的诸多恶习。他又离开牛津,“前往”美国,因为在新大陆,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欧洲人。“前往”的乐趣则在于:“其实美国本身也像情人,若即若离——即便到了中年,体重超标且妄自尊大,她仍余有一丝风韵,对审美疲劳的欧洲人来说,她的矛盾和新奇正是残存风韵的一部分。这块老牌‘新大陆’,一年又一年地(花着别人的钱)发掘自己,它是躲在前工业时代神话中的帝国,即危险,又单纯。”
在写这本书时,他已经罹患了一种路格瑞氏症,简称ALS。这是一种运动神经元疾病,但是其可怕纯度远胜于我们熟知的帕金森症,它就是活活的将人囚禁在肉体的静止之中:发病初期,是一个手指,两个脚趾突然失灵,渐渐蔓延到四肢瘫痪,躯干无法自主活动,再然后不能言语,因为横隔膜不能泵出足够的空气,最后连眼睑抬起的睁眼动作也不能完成,直至失去呼吸能力。在病逝前,与步步紧逼的恶疾角力中——“角力”这个词太不谦虚,因为其实无对峙之可能——在被疾病扼住声带,再也无法“前往”,只能“停驻”,连表达都无法实现的最后时刻,托尼朱特写了这本回忆录,这座以丰沛的细节搭建的文字景观。而他唯一的自我劝解就是,他觉得自己自主选择了生命的终结,就是想象自己坐在那辆小火车上,一直前行,永不下车——他于三个月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