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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看了莉季娅所写之《阿赫玛托娃札记》,三卷本,一百多万字吧,觉得很想说点什么。女人写女人吧,视角往往是混合的。也许因着同类相亲的仰慕加点糖,又因为同性相妒的醋意添点盐,君不见:芒索笔下的杜拉斯,吉非笔下的吉皮乌斯,都是类似的加减之后,滋味复杂的产物。
由于莉季娅是阿赫玛托娃的超级粉丝,一开始,我很担心她宽柔宠溺的仰角,会模糊掉阿赫玛托娃的性格轮廓线,但是后来欣喜的发现,莉季娅成功的保留了内心的隔离带,维持着合适的视距,她笔下的阿赫玛托娃,原味,本色,有凸有凹,有棱有角,完全没有被善意或恶毒磨平。其实她记录的,全是些边角日常闲碎,阿赫玛托娃的所吃所穿所言所行,可是,有些人生来就是有明星气质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是可以入诗入画的。她的碎语闲章,掐个枝叶下来,都是铮铮的语录警句,阿赫玛托娃就是这样的女人。过去看曼德尔斯塔姆回忆录,说她有个“独立的姿态和话语体系,没有一个人可以模仿她的手势”,现在才明白这句话。
她们相交于大清洗的前夕----谁都知道斯大林的白色清洗意味着什么,多少声名显赫的作家,一夜之间失踪了,然后他们的名字成为禁忌。阿赫玛托娃,这个少年成名,早就被声名和崇拜宠溺坏了,对赞美和讴歌都已免疫的诗歌女皇,在斯大林时代,从云端跌落泥泞,居然被骂作婊子兼荡妇。诗人是以表达为已任的,可是在剥夺一切话语权利的政治高压下,有近十年的时间,她没法在公开场合发表一篇作品,甚至,隔墙就是耳,连闲话家常都是奢侈品,阿赫玛托娃常常一边对着监听者的方向高声喊着“你喝茶”,一边把手中的诗稿偷偷递给莉季娅。随后又用最快速度把它焚毁,以免沦为物证。在札记里,我非常吃惊的看到,这些生出来不到五分钟就被火焰吞噬的字句,居然逐行复活了。它们字字如刻,被莉季娅记在心里呢。“我不记得回家的每一步了,可我记得她的诗,每一句,从出门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在醉里念叨着,怕忘掉。
阿赫玛托娃的傲骨,得自她的精神化,她可以带着碎布片般的帽子,踢趿着一双鞋根被踩歪的旧鞋,照样怡然自得,并且,她声称她自己拔牙时连麻药也不需要,也就是说,一切物质性的困窘苦痛,肉体的,金钱的,她都可以淡然,可是她受不了精神上的穷苦。即使住在没有供暖的屋子里,窗户上塞着破报纸过冬,四壁之外都是监听的暗探,一个星期只能吃一锅煮土豆,招待客人都只能用白开水,她也要天天有人来和她谈诗论文,彼时她几乎是处于亲情的绝地之中----哥哥自杀,父母疏离,丈夫离弃。她又是个连过马路都会尖叫的神经质女人。能给她足够安全感,让她放声笑骂,肆意挥斥的这个话语平台,就是莉季娅。她们在诗句的浸润中,相溽以沫,相掬以湿,互相壮胆,彼此取暖。
这三卷札记跨时近30年(1938----1966),字数逾百万。因为当时的政治空气,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用密码写就,这部笔记随着莉季娅本人四处隐匿,饱受流离之苦,札记里,大至政治事件,小至阿赫玛托娃插了一个新发梳,事无巨细,一一记录。这种观察的耐力,成于莉季娅对阿赫玛托娃的爱。混合的爱,多元的爱:闺密之间的亲呢,粉丝对受难偶像的同情,甚至,慈母对胆小孩子的怜惜,混合的爱成就混合的视像----阿赫玛托娃的才情,沉吟片刻,开口就是文章;阿赫玛托娃的的正直,“他们不让我出版,就因为我不肯写‘国营农场!’”阿赫玛托娃的刻毒:口舌尖利,常常在背后批评别人;阿赫玛托娃的霸气:坚持己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阿赫玛托娃高频发作的神经质,锁门都要锁好几次;阿赫玛托娃小面积的谎言,她明明很在乎出版这件事,为一个字都能易稿数次,却声称“我从不关心别人的看法”。莉季娅的笔下也没有回避这些。她根本也不在乎这些,无论阿赫玛托娃是不是吻合她的道德标准和审美模式,她也不会很自私的,用记忆或是想象去美化和改造她,她就是爱原装的,本色的阿赫玛托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