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的语言机能远逊于肢体动作的悟性。她非常会合理安排我们的生活，早晨一醒，就扭头喊外公起床，给他把棉拖拿来，拉着他的手去梳洗，大声提醒他“刷刷牙”！然后踮着脚给外公开电视，摆好烟灰缸，吃完橘子会把皮收拾干净，扔进垃圾桶。外公对我说“这孩子不像你低能，她很能干，再过个十年，等我们都去了，包准能照顾你。”言语里大有就此放心的意思……可是皮皮只有二十个月啊。我听着，想着将来我们俩相依为命的凄寒，觉得心酸。

小孩子都是通灵的，皮皮老是搞不清活物和玩偶的区别。她最爱她的小毛熊，脱了自己的背心给它穿上。有时我模仿熊熊的口气斥责她“你乱扔东西，你是一个坏宝宝，我不和你玩！”皮皮的眼泪，柔软的，圆圆的泪珠，大滴的掉下来，是真的伤心。散步时带她去坐摇摇车，鱼型的电动车，投一块钱硬币，可以摇三分钟，配着悦耳的童谣，“两只老虎”，“让我们荡起双桨”之类。后来姑奶奶送了一只小木马给皮皮，皮皮顺着电动摇摇车的思维惯性，觉得这只马也是要吃钱的，就每次喂硬币给它——当然，硬币咣当咣当的掉下来，皮皮沉吟片刻，若有所思，最后终于想通了，端了她的白米饭过来，要喂给木马吃！

去操场上晒太阳，皮皮捡了树叶给迎面来的小朋友，这是她的珍物，平时都留着回家送给外公，谁知小朋友很粗野，把皮皮推倒了，皮皮后脑勺摔在地下，大哭起来，以后她看见这个小朋友就绕道而行。有个小朋友只有两岁，都已经能够背唐诗了，她外公不服，要早教，我说这有什么难，就教了她一句“鹅，鹅，鹅”，皮皮晃着大脑袋记住了“啊——啊——啊”。我说看五分钟就行了，早晨带她去买手擀面，路过干货摊，突然听见皮皮在清嗓子，我说这孩子难道是模仿外公吐痰？她“咳咳咳咳”了好几声，还指着前方，我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她在说挂在架子的老鹅！

买了山药和瘦肉，山药去皮，用刀背拍成泥，和进肉末，用温油煎成“坨子”，正好在和他手机聊天，就问他老家是不是也叫肉驼子，他说不是，几百公里开外倒是这么叫呢，因为淀粉叫坨粉嘛，我说这样子啊，一直以为“坨”是指形状。皮皮荡过来，踮起小脚就摸了一个园子吃起来，满嘴油光的，梁实秋写他小时候爱吃小炸丸子，肉剁的松松的，炸的香香的，又不吐核，又不摘刺，一口一个，有次问他妈什么时候来客人啊，可以吃小炸丸子，他妈心酸，立马去巷口买了一盘，让他一次吃个够。肉圆何时开始普及？精细的肉食至少要在汉之后。这么想着，简直恨不能写一篇《细节笔记之肉圆》，剩下的山药炖了排骨，冬燥，滋阴润肺都是必须的。这个下午，因为温煦如阳春的阳光，关于坨子的讨论，还有皮皮的好胃口，我很开心。

家里太喧闹，皮皮不停的制造小规模灾难，倾倒的水瓶，油壶，被啃掉一半的西红柿，满地的棉花——从娃娃肚子里掏出来的，床下疑似尿渍的水迹，妈妈的面霜被皮皮涂了满脸，连耳朵上都是，皮皮一边涂还一边得意的照镜子，对着镜子的小妖怪亲一下。哭喊，嘶叫，外公外婆奔走相救的大呼小叫……我们都喊皮皮“猪拉登”。只能去网吧写字，带上一暖壶热咖啡，其实是皮皮的旧奶瓶，长瓠型的，手握不便，皮皮弃之不用，我废物利用，去掉把手和奶嘴，变成随身携带的热水杯，奶瓶的塑料质量不错，保温性能好，又耐烫，还常有人夸别致。网吧的卡座，是四块钱一小时，好在人少，清净，火车座让人很有私密感。四块钱买一个小时的安静时空，稀释掉一点丢开孩子的负罪感，剩下的，是静谧的喜悦，这些，大概只有一个一岁孩子的妈妈，才能明白其中的酸楚吧。

和Ｌ在湖边散步，她说恨不能把书本从上海托运来，在琵琶湖边温书晒太阳才好。大家互解了些心结——这几个月我成功的开导了Ｎ多朋友了，只要在我的厄运底色上，两厢比较，对方都顿时觉得如释重负，释然而去。我说这是最后的几个好日子咯。现在天地都是有颜色的，落叶黄的温煦，草木凋的从容，再过些日子这些颜色都要彻底暗哑了，然后是至少三个月的黑白冬日，枯枝遍地，冰坷满目。我在黑白中等着春天的第一丝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