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皮的“小黄帽”

　　我上车时，还有紧邻前排倒着坐的一个空位，靠窗口，但不好进。因为座位前面有一排护栏，外座坐上人后，双腿几乎挤满了预留空间。好多人看到里面的空座，一嫌跨进去麻烦，二嫌倒着坐，面向一车人众，不自在。这样，我上车就有机会找到座位。我腿长，轻松跨进去，心满意得地坐在那里。

　　车又到一站，上来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清一色的小黄帽。他们就没我那么好的运气了，只能各自找个闲位站着。我右前方靠走廊处，支起我眼前这排护栏的，是一根涂了黄漆的钢柱，一直插进顶棚里。有一个小男生，选了这块地方，双手抓住钢柱，不安静地站着。

　　他胖乎乎的，脸很圆，短发，发质出奇的好，乌亮乌亮的。他搂着钢柱扭来扭去，惹得车上的灯光一遍遍去偎依他的短发，一遍遍趔趄滑倒。你能清楚地看见，光线在他露出的短发间一闪失一闪失的。他不曾觉察到这一点，他在按自己的想法儿玩。

　　别的小同学都把小黄帽戴得周正，他呢，松松散散搭在头顶上，还故意将鸭舌帽沿顶在钢柱上，从上往下贴，脸与钢柱似在找切合面，帽檐夹在中间，夹成半张饼，竖在那里。他的调皮不局限于这些，贴够了，抬起脸，帽檐就邋遢地趴在大半张脸上，他下巴仰起来，眼睛从帽缝里向四周张望，其神态，其怪样，着实像电影里的胖翻译。

　　我被他逗笑好几回，他完全不在意。我说:“你擅长表演吗？”他摇摇头。我说:“你是班里的活跃分子吗？”他摇摇头。我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搞笑？”他指着自己鼻子:“噢，是吗？”接着，就不好意思起来，双手拉着钢柱，头使劲向下埋，埋得帽子都掉了。

　　我说活泼好呀，不需要难为情。他站直了，帽子戴正，望着我。我说活泼的同学聪明，他脸上放亮:“差不多。”我随口说出“鸟宿池边树”，他即答“僧敲月下门”。我又说“涛声夜入伍员庙”，他答“柳色春藏苏小家”。这就厉害了，后两句诗不是名句，能记住的人不多。

　　“喜欢看书？”“喜欢。”我断定他喜欢，要不怎么知道白居易的这两句生僻诗。他背上的书包鼓鼓囊囊，我问:“有课外书吗？”“当然有。”他把书包调到前面，拍拍它的猪八戒肚子，“三四本呢。”我还想问什么，车到站了，他急急忙忙下车。

　　又一日，我上街办完事，比平常晚好几站上车，车上一个空位也没有。在车厢一隅，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小黄帽，一手抓着一把座椅的靠背，一手捧着一本大书看。不用问，帽子戴得松松垮垮的样儿，一定是他。

　　我挤过去，抚了抚他脸蛋儿，他抬头望了望我:“姐姐好！”我问他:“看什么书？”他举起书本，哦，是精装版的《木偶奇遇记》。“匹诺曹啊！”我说，“你可不能变成驴子，咱们这儿没大海，一辈子都相遇不到一头鲸。”他拍拍胸:“我保证，不逃学，不说谎！”我拂拂他的头:“车太晃，小心眼睛晃坏了。”

　　说话间，公交进站了，小男生旁坐着的客人站起身走了。立马，有两个年岁大的人朝空位跟前移，小男生身边的白发奶奶横出一只手，挡驾了。她催促小男生坐，小男生让她坐，让来让去，小男生被奶奶摁到座位上:“坐下好好看，不伤眼睛。”“谢谢奶奶！”小男生诺诺地说。

　　我望着白发奶奶:“你孙子真有礼貌，对您还这么客气。”奶奶快笑岔了:“我孙子？我也是刚认识他哟，好孩子，爱看书，讨人喜欢。”哦，是这样。我俩说话，小男生合上书，欲站起:“奶奶您坐，我不看了。”白发奶奶按住他肩膀:“不看也坐着。”小男生嗫嚅着:“老师教育我们，要尊敬老人。”“我的老师还教育我，要爱护小孩。”白发奶奶说，“你大吗？呵呵呵我的小孙子！”

　　我再一次被逗乐了。小男生低下头，不好意思起来。他想了想，打开大书，继续看。我与白发奶奶喧着，他直到下车前，头埋在《木偶奇遇记》里，再没有抬起过。只是，临下车前，柔柔地向我们打了打招呼。

　　我以为，这是一个较完美的句号，不，没过多久，又在这路公交车上，与他相遇了。他和别的小学生一样，依旧戴着小黄帽，上面写着:“出入平安”。他依旧把小黄帽搭在头顶上，帽檐压得低低的，样子很胖翻译。只是，他没有再捧着书。

　　“不看书啦？”我问。“《木偶》看完了。”他说，“车上再不看了，省得老奶奶又给我让座。”我说:“姐姐给你让呀！”他挠挠头:“这也不行啊，您工作一天，也累哪。”说完，他去追一个瘦男生。这个瘦男生把一张纸贴在他书包上，纸面画只大乌龟。车厢乘客不太多，有空隙供他们戏闹。他还没追上瘦男生，几个女生嚷嚷:“还班长呢，没点肚量，咋，还真去打他呀？”

　　他停下脚步，做个郭靖拉弓射箭的架势，右手伸出小胖拳，朝车后厢“嘿、嘿、嘿”挥了几下，算是对瘦男生复仇了。他没忘对聚一堆的女生作鬼脸，吐舌头:“就知道给人提意见，意见匣子，叽叽喳喳。”女生们不干了，一齐对他:“班长小肚鸡肠，对我们打击报复。”

　　胖男生双手合十，揖了又揖。“什么意思？”女生问。“拜菩萨啊！”他答。女生问他什么菩萨，要他一个一个指出来。这难不倒他，按顺序指着:“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弥勒菩萨。”女生呼啦围住他:“谁是弥勒菩萨？”坏了，弥勒菩萨大胖子，女生不高兴对号入座呀！他急中生智，站直了，故作挺肚状:“我呀，我弥勒呀！”

　　我笑出了声，他哪像菩萨呀，顶个小黄帽，还是像胖翻译。那个瘦男生跳进女生堆:“你的，坏蛋的干活？”胖男生将撕下来的乌龟图封在他嘴上:“你没有发言权，一边去。要不，扎一对小鬏鬏，开除出男生行列！”女生群起而攻之:“班长变态，男权主义，反对，反对！”

　　车一靠站，班长逃了下去。我没想到，他以这种方式给我的关切摁了个印记。车开动了，他朝车窗大喊:“明天早读，罚你们一二三四五们读五遍课文！”车厢里的女生直跺脚，责怪瘦男生废物，刚才应拉住他，让他坐过站，看谁罚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