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车在梦中吐出我们,我们在永和豆浆熬过天黑
张佳羽
A
从网上抢票,赶了个大早,抢到个烦恼。
第一次到长沙,居然抢到下夜3点36分到站的票。
火车在路上咣当咣当摇28个小时,才肯在目的地放下我们。
晚上,兴奋地趴在窗口望深夜里的景,望得脖子酸痛,没看清个所以然。
白天,一路昏昏欲睡,似梦非梦,脑子里只有“摇啊摇,快快摇到外婆桥”的想法,对窗外真真切切的景致,兴趣全无。
又到了晚上,相处一天的车厢热闹起来。互相示好,哇呜,这节卧铺车厢里装的,大部分是一路同行的新生。
好高兴呀!就近铺上的人,一组是父母和女儿,女儿考到湖南师大;一组是母子,儿子考到湖南农大;一组是母女,女儿考到湖南理工。我,由父母陪送,与他们方向一致,但同省不同校。
B
师大的女子,小巧玲珑,一路上睡觉最少,发笑最多。
能看得出,她对自己考上的大学相当满意,掩饰不住那种由里而外盛放的开心。
她母亲见人就视好,一脸菊花,和善亲切。
她父亲露着的地方有纹身,貌似很江湖,不与人语,自顾自的玩手机。在临下车前一个半小时,才主动围过来凑话。“你也是到长沙啊?”“哦,同路,同路。”
他先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家的两只大箱子,又要帮我从行李架上取下那只大纸箱,我父亲摆手:“还早得很呢,不急,到站前半小时收拾东西,时间足够的。”他不好意思地“哦哦”两声,停住举向行李架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咱们到站一同下车。我订好了旅社,就在火车站附近。你们可以先到我那里去。”
父亲搭话:“谢谢。宾馆我们也预订了,只是离火车站很远。路遥人很累,你们下车早早休息吧,我们另想办法,就不打扰了。”
我看得出来,师大的父亲害怕孤单,他在邀个伴儿,人多胆气壮。
后来,我们目送他们离开,他们不停地挥手。
C
理工的母亲是个利索人,皮肤虽显得黑些,却光亮滑腻。说话力透纸背,有种说一不二的感觉。她站起来时,习惯性地背一背手。
一问,果然是一个单位的副处长。
她女儿与她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看上去比她年轻很多。
起初她和我是不搭话的,大半程过去,她见我把周围的气氛扇得很旺,就凑成一团儿,东插一句西插一句,说着说着,说成姐妹了。
“你哪年生的?”
“96。”
“同年啊!哪月?”
“4月。”
“同月啊!哎哟缘分哪!来,留个电话。”
越说越亲近。
理工的由开心到微微的不开心,言语里有些抱怨,自己是文科生,偏偏给的专业很理工,还要学高数,好不容易空下来的脑子,又要钻石自己最最最烦的一门学科了。
她母亲几次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大泄情绪,打圆场说:“报这个学校,是听了她同学推荐的,也不错啊,很理想。”
她撅着嘴,嘟囔着:“听哪个同学的呀,还不是听你的。”
这种不开心还没化开,她母亲忙着拾掇行李。
我说:“还早呢,不用急。”
她女儿甩一甩手:“马上就到站了,还早。”
我两眼疑惑。
车咣当一声卡死在岳阳车站,她和母亲提起大包小包匆匆下车。
原来湖南理工在岳阳,不在长沙啊。
更要命的是,才下夜两点,黑漆麻乌的,两个女人,大的不很大,小的不很小,一头撞进人生地不熟的世界,当如何应对。
我默默为她们祈祷,愿她们一下车就遇到好人,一路顺风顺意。
D
农大的母亲沧桑一些。她上车前买了许多水果和零食,每吃一种,都要塞给我们一些尝尝。
最一路相伴的,是我们。
农大和我的大学,都在长沙。
车愈抵近长沙,农大的母亲愈心情焦躁。她总是以期待的眼神看我们一家人,希望到站不要丢下他们。
挂着的窗帘摇摇摆摆,不时透些一闪而过的灯光进来。她不时趁势掀开窗帘,望一望漆黑的夜空。她看不到她想看的,脸上掠过一层又一层茫然。
他的儿子可不管这些,和我聊得十分起劲。
自打上车,他就吃药,吃罢倒头就睡,给人感觉有些弱,内向。
后来他想证明自己是纯爷们,从上铺跳下来,脸差点磕在铺位旁的挂梯上。我们笑他,笑得他脸发红。
他下来,掰开邻窗的一个空位,将瘦得像女生的屁股推上去,开始与我们这些女生海吹。
我说:“有胆你坐过来呀,坐我对面,让我看清你。”
理工的女生激将:“他不敢的,怕暴露自己缺点。”
他被逼无奈,一步跨到我对面的铺头坐着。
大家笑得很开心,什么都聊,一夜无眠。
E
女乘务员打着手机的灯,就着一掬儿光进到车厢,小声招呼着将要到站的铺位:“换票啦,换票啦!”
我们先换的票,农大的后换的票。
我们的票,我母亲早捏在手中,做好了准备;他们的票还装在小挎包里,包扔在上铺。
火车临进站前20分钟,我们取下行李,向门口移动。
农大的,早于我们将行李搬到靠近车门的水房里。
我越过他们,占在第一位。
农大的母亲就有些急,挡住道,怕我父母跟着移上去。
父亲让着她,打手势示意她走在前面,她也不客气。
车到站,他们夹在我们中间下的车。
我父亲说:“一起走吧,天这么黑,你们母子不方便的。”
农大的母亲回应:“就是就是,一起走,互相有个照应。”
F
一出车站,迎面而来的,是住店的和旅游的拉客族。我们不理,照直走我们的路。
农大的母亲望着我父亲。
我父亲第一眼就看到车站右边依字排开的麦当劳店和永和豆浆店。
“走,进麦当劳。”
其实还有很多店,都是黑着的。只有麦当劳和永和豆浆是整夜不打烊的。
我们搬着行李,狂奔到麦当劳,从大厅打到拐角,所有桌子上都爬满了人。有的困的歪着身子,很没形象地呼呼着睡去;有的迷蒙着眼睛,一点神采都没有;有的象征性地点了些吃的,占着位子耗时间。行李堆得到处都是,根本没有我们插足的地方。
搬进去的行李,我们又垂头丧气地搬了出来。
隔壁是永和豆浆,父亲命我们两个小的进去打探一下,看有没有位子。
我和农大的大呼小叫地跑出来,帮着搬行李箱。因为我们瞅见一张桌子空着,不一马当先,唯恐别人抢占了去。
守店的是一位女员工,着红衣红帽,个头不高,人有点胖。她轻轻问一声:“点么子吃啊,夜间供应,只有豆奶和牛肉面。”
点了人家的地方,过意不去,母亲给了50元,指使我前去点单。
我一看,牛肉面28元一碗,太贵。豆奶一杯9元,还可以。也不用问,擅自作主,要了二热三凉5大杯。
农大的母亲过意不去,掏出两张10元币,向母亲塞来。
母亲挡了回去:“大姐你这是干什么啊?我们能相伴,是缘分。小钱,不必在意。”
G
我们围在一张桌子上,小口小口地喝着豆奶。
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似乎有意与我们这些心虚的人作对,走得很慢。
父亲说:“耗着吧,耗到天亮,再各自找各自的学校。”
说是这样说,最耗不住的,是我父亲。
他一会儿走出店,看看天色;一会儿走出店,望望行人。
他毕竟是有些阅历的大男人,脸上的怕字写得模糊些,一次出去比一次时间长,长沙火车站前的基本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他说,来接站的学校,只有湘潭大学和中南大学。湘潭大学搭起一顶蓝色的大敞棚,棚子里摆三四排桌子,已挤满了前来报道的学生,棚子外面还聚了一堆人;中南大学只在车站出口处的房檐上挂了大大的横幅,还没见有人员出没。
农大的母亲叹息农大和我的学校没有人接站。
我说:“我们开学时间是9月13、14两天,我们11日就到了,太超前了,谁接呀?”
农大生也说:“是自己不守规矩,还抱怨人家学校,没道理。”
H
耗到5点半,父亲回来说天有些明气。
5点45,我和父亲一起出去,抬头看天质,有些透透的蓝气儿了。
5点50,建筑物的轮廓像从蛋壳里剥了出来,渐渐显现出清晰。
快6点,曙色从永和豆浆的玻璃幕墙穿进来,大家打起精神,陆陆续续拉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一夜的疲惫,被晨光不知不觉擦去。
我在离开永和豆浆店时,回眸望着守店的女员工,期盼她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我好说声谢谢。
她始终没有。我们来,她没有排斥;我们去,她也不在意。
但我们心怀感激。毕竟,这个做生意的小店,无条件地给我们提供了躲避黑夜的空间,我们从这里回到白天,至少从心理上,获得了一种安全感。
I
我们一到外面,就有俏色的女人围上来,热切地问到哪个学校?农大的母亲抢先说了,俏女人说40元包送到。经讨价还价,降到30。
农大母亲来问我们:“一起拼个车吧,这样省些。”
俏女人问了我的学校,说比农大远10公里,得60元才划算。
我父亲一直不说话。母亲快言相商:“太贵了,降些。”
俏女人做出为难的样子,勉勉强强降了5元。
母亲要求再降,她摊开一大堆理由,旁证她降不下去的难处。但为了照顾我们远道而来的朋友,一咬牙,再降5元。
母亲还要求降,她闭口而立,透出些责怪地眼神,说啥也不降了。
父亲这时发话:“别磨牙了,我们现在急什么,天才亮,离下一个天黑还有12小时。现在最缺的是耐心,最奢侈的是时间,有什么好急的。走走看看,到前面的出租车站排队等候也行啊。”
俏女人见状,挡在前面:“咱们好商量哈,一口价,40,够优惠了吧?”
我母亲有些动心。看我父亲,我父亲一脸的一搭理。他提起那只大大的纸箱子,向农大母子打招呼:“你们先走吧,我们再看看。”
我们撇下俏女人,各自拉起一只行李箱,跟着父亲向远处走。
J
出租车站,队排得很长,母亲不愿意跟在后面排长队。
正在这时,一位年纪看上去很大的男人走过来,问要不要去旅游。
母亲说现在没这个心情。
他递上一张名片:“想在长沙和长沙周围看看,打我的电话,会给你们安排得满意的。”
母亲接过名片,连看都没看一眼。
年纪很大的男人像看出我们的心事,问:“送孩子上大学的吧,到哪个学校?”
我和父母几乎是异口同声。
年纪很大的男人指着远处一家超市:“看到没,闪着红字。从它旁边穿过去,就是公交车站,很近的,不费事。坐7路,就到校门口。”
我问坐出租得花多少钱?
他说:“20就够了。别打黑出租,说得甜言蜜语,宰客。”
我们按年纪很大的男人指点的,很快找到公交车站,只花6元,坐19站,就嘻嘻哈哈到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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