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新西湖》五月刊,未经准许不得用于其他商业用途
图文/许十文
作者简介:
许十文,《21世纪商业评论》主笔,前《南都周刊》主笔,时常行走的旅者,贪玩与多思并存,喜著美文,爱究真知。
那段时间,旧金山(圣弗朗西斯科,三藩市)还在冬天。每天清晨,我睁开眼睛,隔着卧室的玻璃,总是看到天空的蓝;随着太阳初升,那蓝色慢慢地从深变浅,最终变得油亮。
总是那么蓝,Clean and Clear。过惯了头顶阴霾的日子,我要努力地抬头仰望。
我要躺在厚厚的被褥,靠在露天的长椅,骑在暴走的自行车上,仰着头,看着彩虹旗,小飞机的气流,金门大桥上的铁索,参入云端的红衫,还有眼睛看不到,凉滋滋地从太平洋吹来但又被太阳烘烤过的,微暖的风。
之所以抬头仰望,还因为旧金山是各种山丘的集合,连金门大桥都搭在了两座山丘之间。当地朋友说我很走运,因为我从来没遇到过那种因海风遇上丘陵凝成的浓雾——我想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尽管,他们说浓雾经常光顾这个城市,既湿又冷,有时还会凝成细雨直钻服褥。或许它来过,在夜晚睡觉的时候,我甚至能隐约地听到冻雨淅沥,但每当太阳钻出地平线,雨水和寒冷便统统雾化了,连露水都不留一滴。
好几年了,每逢过年,我就把自己赶到路上。在12个小时的飞行以后,世界因时差而倒退。广州的冬天变成了旧金山的冬天。三层小楼的客厅沙发在等着我。至今我仍怀念蜷缩的日子,一边发呆,一边让阳光晒在身上,直到我不知不觉地睡去。那是真的在过年,总是确信,睡醒后的天空依然是蓝色。
骑行,遇见圣弗朗西斯科湾
Mr.Hu夫妇就住在金门公园边上的一栋三层小楼里。他们为我准备了客房,并叮嘱我不要骑自行车外出,理由是我不熟悉路况。然而,刚住下一天的我,看见阳光斜照进客厅,天上的蓝色如同颜料融化在水里,我怎能不迫不及待地拥抱它?
戴着单车帽,我盘着脚别扭地骑着一辆蓝白色、不属于我的自行车上路了。我的终点是金门大桥,一个人尽皆知的旧金山地标。我事先在地图上描绘了细致入微的之字形路线,想把这城市的街区一网打尽。
开始时,公交车慢吞吞地不断地超我的车。如同美国的其它城市,这里的公交车也有为自行车专设的座位,位于车头的可伸缩挂架。但我心想那大可不必——若干英里的自行车旅程,又何必寄身于巴士?
很快我就明白,Mr.Hu夫妇担心的并非我的方向感,而是我的体力。旧金山是一座山城,街区之间是连绵的上下坡。那些接近45度的,漫长的斜坡的两边,两三层的民居如同阶梯一样排列着,嘲笑那个垂头丧气的,刚出发不到十分钟就已经气喘吁吁的我。
同时,旧金山又是自行车的天堂(即便对比美国其它大城市也是如此),除了能大摇大摆地接受机动车的让路,这里还有一种让骑车者兴奋的巅峰体验:在修改路线,直接向海边进发之后,我把车推上了旧金山44座突兀的山丘中的其中一个,然后,我看到了平静的,湛蓝色的圣弗朗西斯科湾出现在一条以白色民居夹道的下坡路的尽头。
从高处眺望,湾区平静得出奇,只有一点点三角帆飘在水面。旧金山如同大拇指一样嵌入海湾之中,金门大桥是拇指上的天线,它通向北方,把太平洋和内海分隔。
一段欢愉的下坡以后,我滑到了绵长的码头群边。转左,向西,沿着海岸小路向红色金门大桥进发。一路上都是钓鱼和遛狗的人,有的坐在海堤边缘,有的缓慢地行走。各种关于金门大桥的印象,慢慢聚合成眼前的一个双塔长拉索的红色形象,它就像礼品店里的玩具般摆在海上,两端是山丘,背后是不均匀的云。
这是一座不断摇晃着的,建成了76年,在阳光下呈现出金红的庞然大物,我仰着头经过两个钢塔时,看见头顶上呈现着似乎被炉火灸烤过的,明亮又不晃眼的金色。桥的右边是旧金山的中心,左边通向了一望无际的,青蓝色的太平洋,尽管汽车轰隆地丛桥上驶过,但护栏之外的世界安静得出奇。
自行车之旅的尽头,金门大桥的北方是索萨利托(Sausalito),一个由海边餐厅、轮渡码头和公园组成的小镇,稀稀落落地停靠着各种自行车。我确信没有人不愿意在这里停留上两三个小时。这里的海鸟们提着脚在石滩上埋头觅食;海狮在近海处一浮一沉地冒出它的头,丝毫不忌惮拿着叉子进餐的我,哪怕是三角帆船靠近,它们也满不在乎。
这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海边小镇之一。没有浪涛,没有游乐场,没有旅游大巴,海湾对面的旧金山那么遥远。直到太阳下山,我才推着自行车登上渡轮。船旗跳动,尾流奔涌,流向那夹着落日的,金门桥的双塔。天空的蔚蓝色已经黯淡了,我回到旧金山的中心,一个叫渔人码头的地方——它是世间所有“渔人码头”的祖先。
在渔人码头钓大鱼的人
从渔人码头,到旧金山以Market
street东北段为核心的中心区,是少有的,不用爬坡的地段,骑车的人也格外的多。第二天,也就是大年除夕的上午,我重新“翻山越岭”回到这个原本是意大利渔夫聚集,后来被改造成娱乐地标,最终被举世模仿的地方。
渔人码头的位置人尽皆知:在旧金山的任何地方,一直向东北方的海边走,直至一只青绿色的邓杰内斯蟹雕塑出现。对于游客来说,这里是游乐场、礼品店、巧克力店、餐厅海洋馆……而我的来意,只是能在除夕弄一顿对得起自己的午餐。
我点了当地的蟹肉汤,以及一份煎枪鱼扒。蟹肉汤的牛奶味与巧克力店的香味混杂在一起,从餐厅外面又飘到里面。这让我想起了上午参观过的,海洋馆里养着的,各种附近海域的生物,其中不少在中国已变成了食材或者药材。
天气清凉,阳光透过39号码头的蓝色旗帜,把天空拉出一片白花花的海星。隔着餐厅玻璃往外看,海边挤满了各种游艇,连海鸟都集合着飞舞。在旧金山,很多年轻人的理想是买一只游艇,没有游艇的时候就先执一桅鱼杆。只要每年缴交80美元,以及遵守钓鱼的规定(譬如不能钓尺寸小的鱼),人们就可以在绵长的海岸线上随意抛出鱼线。
大约十天以后,我坐在朋友的跑车上,沿着绵长的高低起伏的海岸线行驶,看到了各种钓鱼的人——那些拍打着悬崖,激起几米高的巨浪,发出了巨大的咆哮;一个接一个石滩,钓鱼的人们轻盈地跳跃在浪花与礁石之间,敏捷地放线,收线,放线,收线……
这是著名的一号公路,我见识了太平洋的劲风。天空的蓝如同均匀的烤漆,越接近海平线就越发泛白,最后被汹涌的涛头吞没。沿着一号公路向南,可以到达洛杉矶,可以驶到墨西哥。然而我的朋友,跑车司机Judy夫妇从没开到那么远,他们更愿意每个周末都流连在旧金山西南面,大约25英里以外的半月湾。
与渔人码头一样,这里停泊着上百艘游艇,然而大多是出海的渔船,一出码头,就要面对浩瀚的太平洋。如果能经受晕船的煎熬,付15美元就也可以随船到外海去钓鱼,人们一般会把战利品做成生鱼片,熬个鱼汤,有心思的会拿回家去做鱼扒。即使不敢出海,也可以在岸边等候,让渔夫把一网网的鱼虾蟹撒开,挑选。
旧金山人永远都能钓到大鱼的原因,在我看来,是因为他们永远把钓到的小鱼都放回海里,连在岸边排队的顾客,也自觉地不去挑选那些没有长大的海产。在旧金山,人们还能吃到上好的生牡蛎,以及真正天然农庄蜂蜜——农民直言:“这些草莓蜂蜜跟那些中国蜂蜜不同,绝对不添加抗生素”。
Judy夫妇家里挂着很多鱼获的照片。这是太平洋赏赐给旧金山人的礼物。有了这片寒暖流汇聚,红木参天成林,加州葡萄酒产区也近在几十英里以外的湾区,人们大可不必到广阔的世界去游玩,而且,这都是人人可以享有的福利,只要你出门就好。
金山梦
旧金山好天气之持久令人惊叹。在十天以后,Judy一大早把我拉到NAPA——加州葡萄酒最著名的产区。从旧金山驱车向北,大海慢慢消失,天上的白云也增加了那么一点点,地上红杉树林和低矮的丘陵多了起来,跑车飘得飞快,驶上NAPA唯一的公路。
Judy去NAPA是为了买红酒,摆脱了自行车的我,仰俯着脸在车上拍个不停。有时道路会被买酒的车流堵塞,但这天不会。葡萄摘收的季节过去了,重新种植的季节还没有来,运送葡萄酒的小铁路孤零零与公路为伴,铁丝栅栏分割着光秃秃的葡萄藤,在阳光洗浴之下,黄色的野花开遍田野。
我对红酒一向没什么研究,更多的是在观察石头火盘、藏酒洞穴的构造或者被精心修剪的各种花园。我还了解到酒厂人的矛盾:他们对“强国人”,也就是大巴们运来的大批中国大陆游客心存“敬畏”,因为后者拥有强大的瞬间把库存扫光的能力,但通常嗓门很大,不太礼貌。
Judy在旧金山已经生活了20年,她每个月都得跑到NAPA买酒,然后千里迢迢地给各种朋友送货。有的人住在圣何塞,有的人住在奥克兰,有的人住在伯克利……于是,我沿着各种路线在旧金山湾区附近晃荡了一天。我在硅谷看到了微软和谷歌,在一号公路边遇上了隐蔽的赌场,在南圣荷西的越南小酒馆见识了衣着暴露的陪酒女侍应,也明白了公路两旁可以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区域:一边富得流油,高雅有趣,另一边穷人扎堆,会时不时响起枪声。
旧金山在蓝天下逐渐丰满起来。我对它的印象,曾停留在一部叫做《金山梦》的电视剧,以及教科书上描写很多人跑到金门大桥上自杀的章节——电视剧说的是当年大批华人被“卖猪仔”到这里做苦力的故事,教科书则表示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如今,我闲时会跟Mr.Hu夫妇逛逛全北美最大的唐人街,我看到国民党北美总部的青天白日旗和中药铺相邻,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有时可以破例摆地摊(例如春节期间),老人们用家乡话交流,日出时喝茶,日落时归家。
如同世界上其它地方的华人区,旧金山的唐人街也是时光倒流再加点外国风。繁体字的招牌,民初风格的建筑,绿色的琉璃瓦装饰以及怎么看都有点小邪的恶龙雕塑,甚至吸引了美国人的国内旅游团。大年初一时,我眼见唐人街变成了全市最热闹的地区:大批非华裔市民挤到唐人街,“享受”人头涌动的过年气氛,他们还跟小孩子玩起爆竹来(尽管只是纸屑做的拉炮),不亦乐乎。
如今的“旧金山”,尽管还有很多以体力劳动谋生,以赌博发泄情绪的华人,但像Judy这样开着跑车买红酒,来往于硅谷或者货运码头的华裔也不鲜见。现在,旧金山不但有全北美最大规模的唐人街,还有全美第一个华人市长李孟贤,他每天在电视的政府频道上反复出现,用流利的美语演讲各种民生政策,Mr.Hu夫妇是他的忠实粉丝。
在这段日子,旧金山正在激烈讨论同性恋合法化的法例。这种相对开放的议题在旧金山,乃至整个加州并不稀奇,因为此前已经有“裸体逛街是否合法”(他们都用这样直接的词汇来形容另一个法案)这样更前卫的法例以一票微弱优势在立法会通过。在旧金山还有著名的同性恋聚居区,Castro区,离市中心咫尺之遥,与华裔、日裔、法裔等市民聚居区相邻。
开放和包容源自于多种族移民聚居的城市氛围,像Judy这样看惯了蓝天,逛惯了海的旧金山人说自己从没想过到美国东岸去。在过年那些天,美国东岸正被大风雪肆虐,Judy有点得意洋洋。“纽约和波士顿生活太紧张了,还没有这样的景色,”我还记得她一边开车一边对我挤眼说,“你能找到像这儿这样自由自在的地方吗?”
彩虹旗
在离开之前的周日,我特意去了Castro,这一次我没有骑车,或者蹭车,而是走路。沿着旧金山中心的主干道一路往西南走,离开了Cable
Car出发点、联合广场、Civic广场等游客众多,尤其中国购物客堆积的地区,世界再一次安静而真实起来。阳光浓郁,清风吹送。我看着乞丐和鸽子在路边发呆,大叔们下国际象棋,脱衣女郎的夜店准备开门,五颜六色的电车叮叮咚咚地停停走走。
当远远地看到一面巨大的彩虹旗(同性恋的象征),意味着已到达了Castro。在它的指引下,我进入了这一个街区,继而发现了更多的彩虹旗。它们飘在酒吧、餐厅、商店的门口,有的悬挂在楼房窗口。从外表上看,Castro更像是小资或者小清新的圣地:人们衣着考究,鞋店内有精美的雕饰,美发店到处都是。
难怪他们告诉我,GAY就是品味。至少旧金山如此。甚至有人说,没有钱,谈不起同性的恋爱。这些传说或许真实。我赶不上6月份观摩著名的同性恋大游行,我只知道,黎明和张曼玉当年也在这条街上拍过一部叫做《一见钟情》的戏,据说剧组在这个城市找了很久,最终才把外景定在渔人码头,以及这个地方。
那个下午,我步行了差不多15英里。我从市中心走到了Casual,向北越过法裔聚居的街区,然后向西走回金门公园。这一段路所见的建筑是全市最精致的——仍然是费力的上坡下坡,但各种装饰风格的住宅鳞次栉比。除了门梯和三层是固定“格式”,每个房子都有着纷繁复杂的外饰,从阿拉伯的圆顶,到天主教的火焰门,包罗万象。
多少次了,走在各种街区的高处,也即是山丘的顶部,总是能看到海。要么是汹涌的太平洋,要么是静静的圣弗朗西斯科湾。建筑物的线条剪去了一部分画面,剩下流动的汽车,以及各种各样的蓝。当然,我还会沿着日光所到之处,暖暖的晒着,慢慢地走。
我住的街区在金门公园的北侧。这里的住宅们没有标志性的漂亮外表,也没有经历百年的建筑,但由于道路宽敞,阳光普照,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种上了植物。在这个冬天里,行道上偶尔可以见到樱花树,漫枝缤纷,准备着春天时分的落英;犹如NAPA葡萄田那样金灿灿的小花也盛开着。
Mr.Hu夫妇没有我那样的体力。他们喜欢每天穿过家门口附近的玫瑰园,然后到金门公园里去散步,喂松鼠。我有时也跟他们去。玫瑰园和葡萄园一直在提醒我,此时正值冬季,这里一朵玫瑰花都没有,满眼都是光秃秃的枝。没关系,松鼠照样展开膨大的尾巴在杉树间跳跃,灵性十足,穿越眼帘的速度和姿态让人惊叹。
我想起了刚到旧金山的第三个夜晚,到山上游玩时,满山狸猫的场面。我又想起了石滩旁晒太阳的海狮。连动物都生活得如此写意,我不由得妒忌它们。那个夜晚,旧金山在我脚下撒下了一片晶莹的金色。实际上,很多西方大城市的夜景都是金色的,但旧金山的这片看起来更为均匀,自然。我宁愿相信那是日光在夜晚收敛,逐渐汇聚成千百个亮点的结果。
最后,沿着一条金色的,建于海上的跑道,在20天的停留以后,我飞离开了这个地方。现在,每当怠倦时,我会拿出这个旅程的照片。这些照片满眼蓝色,与眼前的灰霾形成了无穷尽的对照。
为此我仍在想念MR.Hu夫妇,还有那些曾经带着我在旧金山游逛的人。我仍在希望能躺在他们客厅的沙发上晒太阳。我希望落地窗户的对面是树林,上面是蓝天和太阳,在下面依然是那个摆弄着脚丫扭动着身体,追寻着日光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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