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利维亚盐湖之旅,一片无法想象的魔幻土地
文/傅真
图/毛铭基
(本文刊于《新西湖》2012年5月刊,未经许可不得用于其他商业用途)
作者简介:夫妻两人曾合著《藏地白皮书》,以日记体的形式记录了他们在西藏相遇相知相爱的经历。现两人双双辞去国际知名投行和工程顾问公司的工作,进行为期一年的Gap
year,一路从中美洲的墨西哥、危地马拉,到南美洲哥伦比亚、委内瑞拉、阿根廷,然后回到亚洲的印度、泰国和缅甸等。现已走过中美洲,南美洲和亚洲的20个国家。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贫瘠无聊的中学生涯中,我和一位同学聊起各自心目中的旅行“圣地”,说到“乌尤尼盐湖”时,我的这位同学眼里忽然“噌”一下燃起了兴奋狂热的火苗。而当时的我一边“咔嚓咔嚓”地啃着小浣熊干脆面,一边一脸蠢相地问:“尤乌尼?什么东西啊?”
“是乌尤尼!”他抓狂地咆哮。
那一刻,我嚼着面饼忙里偷闲地想:任何能够导致一个人做出那种反应的东西——不管它是“乌尤尼”还是“尤乌尼”——大概都是值得一去的吧。
那时的我完全没有料到,小浣熊干脆面居然在短短几年后便绝迹于江湖,而乌尤尼盐湖自从被日本NHK的纪录片冠以“天空之镜”的美称后便开始拥有无数粉丝,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圣地。更没料到的是:长大后的我竟然真的来到了这个我始终无法记清全名的地方。
乌尤尼盐湖 第1天
同行的除了我和铭基,还有一对美国夫妇马克和莫莉,以及两位阿根廷男士马赛罗和法昆多。马克和莫莉是中学教师,和我们一样辞职旅行一年;马赛罗和法昆多则是阿根廷的电视演员,不知为什么决定离开演艺圈“无限期”地四处流浪。车上的六个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无业游民,距离感不知不觉被拉近几分。
我们的第一站是盐湖。说是盐湖,其实用“盐碱平原”这个词更为准确。这片平原是一个名为Lago
Minchin的史前盐湖的一部分,史前盐湖干涸以后,还留存下一些季节性的盐水坑和几个盐碱洼地,其中就包括乌尤尼盐湖(Salar de
Uyuni)。
很多人一提起乌尤尼盐湖就说是“天空之镜”,大概是因为日本人拍的那个著名的纪录片——雨季的盐碱平原被雨水注满,形成一个浅湖,湖面宛如一面平坦的大镜子,天空、白云以及地平线那边的山都投影在水面上,大地宛如天空的倒影,水天一色,无与伦比。
但这“天空之镜”的美景堪称一期一会,对于大部分行程匆匆的游客来说更是考验运气。我们去时正逢旱季,“湖水”干涸,留下一层以盐为主的矿物硬壳,宛如一片耀眼的白色沙漠与天相连,另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旱季时的“白色沙漠”
住在乌尤尼这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当地人所拥有的物质享受十分有限,无论是高速互联网还是大型购物商场对他们来说都是奢侈品,不过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永远不会缺乏的,那就是盐。由于乌尤尼盐湖是天然的盐田,当地居民盛行采盐,他们常常堆砌出许多像小金字塔一样的盐丘来曝晒干燥。这些粗盐除了被送往附近的精制工厂加工之外,也有部分拿来作为建造房屋的材料。
盐湖中有个名为“鱼岛”(Isla de
Pescadores)的小岛,是大多数旅行团横穿盐湖的中途休息站。这个小岛上长满了仙人掌,那些仙人掌高大得令人崩溃,一时间会让人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吃了变小药的爱丽丝,正在梦游奇幻境。
长满仙人掌的“鱼岛
然而这里可不就是奇幻境?作为地球上最平坦的地区之一,乌尤尼盐湖是个不折不扣的地质奇迹,这里没有山峰、丘陵、阴影、植被或是任何形式的洼地,据说连在太空中都能一眼看到这里。由于在一个面积如此巨大的地方缺乏视觉参照点,一个人的空间感注定变得扭曲。有时我看见“不远处”的山脉,觉得肯定在步行距离之内,然而这里的环境欺骗了我的眼睛,实际距离很可能是目测的几十倍。
对于游客来说,乌尤尼盐湖最吸引的地方还是能够拍出一些“空间错乱”的奇怪照片。由于远近12000平方公里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参照物,很容易用“近大远小”的方式拍出给人以错觉的好玩照片。
一时间,盐湖上出现了许多举止怪异的人。不是整个人趴在地上按动快门,就是站在远处摆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大家互相交换道具轮流拍摄,什么玩具恐龙、薯片罐、模型汽车、水壶、项链、苹果……连放在包里被压烂的香蕉也不放过。拍出来的照片也是创意多多:抬起脚将同伴们踩在脚下,被恐龙追逐,走进薯片罐,背靠着水壶,合力推动苹果,站在“香蕉船”上等等。
乐此不疲的娱乐项目
拍完照后,在盐湖上步行。这里根本不像是地球,周围一个活物也没有,万籁俱寂,安静得令人心慌。四面八方都看不见尽头,完全丧失了方向感,有种永远也无法走出去的感觉,又因为是白色,比撒哈拉沙漠还要冷酷无情。人在这里很容易发疯,更容易产生“看破红尘”的心情,我发觉自己在自言自语:“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马赛罗和法昆多一开始还在兴高采烈地边走边拍视频,走到一半忽然不约而同地躺了下来。他们身体呈“大”字形,头枕白盐,面朝烈日,可是一脸享受的神情。“干嘛呢你们?”我忍不住问。马赛罗故作严肃状:“嘘——我们正在跟Pachamama聊天。”(Pachamama是印地安原住民所信奉的大地之母)。我点点头。说真的,此刻就算是Pachamama破土而出,抑或是上帝本人朝我迎面走来,我也丝毫不会感到讶异。
驱车前往今晚住所的路上,望着太阳慢慢沉入山的后面,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淡淡的伤感——期待了那么久的盐湖奇幻之旅在第一天就结束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接下来的旅途中还有多少不可思议的美景正在等待着我们。
晚上住在一座全部以盐打造的盐旅馆,所有的屋顶、墙壁、桌椅、床铺、装饰品等等都是用盐做的。听说所有的盐旅馆都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准舔墙”,但是幼稚的我还是忍不住舔了舔桌子——当然是咸的。相信我,住在这里绝对没有听起来那么梦幻,我们的背包放在地上,瞬间就被蹭上一层白盐,怎么掸都掸不掉,相当令人抓狂。
盐块打造的旅馆第2天
车子向西南方行驶,穿越最不发达的角落,快要接近智利的边境。一路上“风景荒凉客路穷”,灌木、黄沙和偶尔出现的野羊驼是我们唯一的同伴。无论玻利维亚将来发展到何等程度,我还是很难想象会有任何人愿意迁徙到这个地区。写《瓦尔登湖》的梭罗总是以陶醉的语气说他喜欢在大自然中独处,他认为对于生活在大自然之中的人们来说,永远没有绝望的时侯。我真想把他拉到这里生活几个月,看看他还喜不喜欢独处,还有没有绝望的时刻。
驶出沙漠后,迎接我们的是几个小湖泊——以及栖息在湖上的火烈鸟。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火烈鸟,完全被它们优雅的风姿所倾倒。这些美丽的禽鸟成群结队地在浅水区和湖畔漫步觅食,交颈嬉戏,形成了一片粉色的云霞。它们的羽毛是深浅不一的粉红色,愈到尾端愈是鲜明艳丽。两条长腿颜色更深,行走起来身姿曼妙,宛如高明的舞蹈家正在湖面翩翩起舞。有时它们轻轻舒展双翅,可以看到翅膀的边缘是整齐的一圈黑色,与身体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粉红色相映衬,像是精心打造的一袭羽衣,真是美丽不可方物。
湖边的火烈鸟
远方是连绵雪山,旁边是湖光鸟影。马赛罗和法昆多坐在湖边的沙地上久久眺望湖水和火烈鸟,舍不得离去。我不知道马赛罗和法昆多(他们绝对不是基友,我敢保证)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演员不做,却要沿着切格瓦拉他们当年的道路从家乡一路往北旅行,可我相信当他们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时,已经不会再是原来的自己。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穿越沙漠,进入一个国家保护区后,我们的吉普车在一片高地上停了下来。一推开车门,我就看见了那最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它还在那里。
红色的湖泊!
红色的湖泊
近处的深蓝色湖水从某一处开始陡然变为鲜艳的红色,并一直延伸至远方,简直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红色的湖水中又有很多纯白的硼砂岛屿,看起来像是正在慢慢融化的小冰川。湖上那星星点点的粉红色同样是成群结队在此觅食的火烈鸟。加上远处作为背景的灰色的安第斯山脉,整个红湖(Laguna
Colorada)完全是风景画家最狂野的梦想。
我曾经看见过火烧云在水中的倒影。那同样是一片红色的湖水,可是红得太过金光灿烂,比不上眼前这红湖水的神秘静谧。我们一行人全部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这举世罕见的奇迹。风大得要命,简直要把人的头都吹下来,可是没有人挪动一下。过了很久,马克忽然迎着风用西班牙语大声吼道:“Esto
es loco!”(This is
crazy!),我也不由自主地朝他吼道:“Loco!”我们俩的脸上大概都是神经病一样的表情。
红湖岸边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笔下的国王对诗人说:“我年轻的时候曾向西方航行。在一个岛上,我看到银的猎犬咬死金的野猪。在另一个岛上,我们闻到魔苹果的香味肚子就饱了。在一个岛上,我见到火焰的城墙……”博尔赫斯以及其他许多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总是令我有种“开天眼”的感觉,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巫术使得他们具有如此神奇诡异又悠远阔大的想象力。直到来到拉丁美洲之后我才明白过来——这根本就是一片魔幻的土地,这里的一切都远远超过我们平庸的想象。
也许年老的时候我也可以这样对我的孙儿们说:我年轻的时候曾在拉丁美洲大陆旅行,看见过热带雨林之中被金刚鹦鹉包围的雄伟金字塔,爬上了顶部像桌子一样大而平坦的高山,在雪山丛林之间走了四天才来到那座失落百年的天空之城。女人们穿着裙子摔跤,亚马逊的老鼠比猪还大,人们用芦苇做成一个岛并世世代代在上面隐居。我驱车穿越只有上帝才配居住的一望无际的纯白盐田,在世界尽头般的沙漠里遇见一个如红宝石那般明艳的湖泊。是的,我觉得不枉此生。
第3天
盐湖之旅的最后一天。为了赶路,我们被告知凌晨四点一刻就要出发,当真是星月兼程。大家都穿上了自己最厚的衣服,还在里面换上泳衣,因为今天的活动中有一项便是泡户外温泉——但此刻冷得发抖的我完全无法想象这种疯狂的行为。
吉普车在黑暗中行驶,直到我们抵达一个间歇泉盆地。一大早我的头脑还处于休眠状态,所以一眼看到满天的烟雾和蒸汽,真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顿时瞌睡全无。
一个个硫磺喷气坑像是地表的排气管一样朝天空用力喷出蒸汽,沸腾的泥浆池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时不时有泥巴飞溅起来,像是诸魔在池中蠢蠢欲动。整个盆地烟雾弥漫,喷气坑的怒吼声响彻这荒芜的天地间。我完全看呆了,这里到底是地狱的入口,还是外星人的战场?
喷着蒸汽的土地
在间歇泉盆地逗留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是一边小心翼翼地跑来跑去(任何湿润和破碎的土块都十分危险),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喊“冷死了”。日出前的高原真的太冷了!太阳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时候,大家谁都没有说话。那金色的光晕轮番点亮了每个人的脸,海拔五千米的日出无比寂寞却奇迹般的抚慰人心。这一刻,全世界都是高原大漠的清晨。
高原日出
伴随着日出,我们来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世界上最高的温泉(Termas
de
Polques)。坐在车里看它第一眼,心脏就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我知道我又再一次地遇上了那种几乎让人无法承受的极致美景。我舍不得再看它,想将第一眼的震撼保存在脑海里细细品味一番。所有游客都在讨论同样的话题:到底要不要去泡温泉?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零下的气温里脱掉衣服走入水中?你敢不敢?
我心里一直都在打退堂鼓——还是不要下水了吧?万一感冒怎么办?可是来到温泉池边,我忽然就改变了主意。因为眼前实在是不折不扣的最最原始的仙境。我不知道“原始”和“仙境”这两个词是如何凑到一起的,可这就是我那一刻最真实的感受。头顶旭日初升,天空幽蓝,远处的山脉默默无言,世界就像佛陀一般沉静。温泉周围的土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雪,乳白的水汽仿佛云朵般漫卷在池水上空,将这一切编织成一个空灵的美梦。
温泉池边
我知道这是一生中或许只有一次的机会,实在不甘心与这一期一会的美失之交臂。于是我就在池边脱下衣服走进梦中。那短短的十几秒钟像是电影高潮前的鼓点配乐——咚,咚,咚。我朝着那团乳白色的云雾走去,全身的肌肤都在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和冷冽的风。我下去了。我将整个身体慢慢浸入那温热的池水中,长长吐出一口气,每一个毛孔都苏醒过来。那一刻我觉得眼角湿润,不知是热泪还是水汽。
泡天然温泉
在面对天地间的极致美景时,为什么我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或许是因为自然的神圣能够激发出人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宗教情怀,即便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在自然面前也会忍不住发出“造化钟神秀”的感叹。我记得有人分析过艺术与宗教的关系,说艺术家们能把自然当人看,能化无情为有情,这便是“物我一体”的境界。而更进一步,便是“万法从心”、“诸相非相”的佛教真谛了。我想无论是艺术还是自然,美的最高点都是与宗教相通的……
这短短三天的旅程并不能算是轻松舒适,食宿都相当简陋,而且从头到脚都被风沙弄得脏兮兮。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以如此高密度出现的震撼风景,好像重磅炸弹般一颗接一颗扔在人的心里。虽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然而天地间的风景的确可以感化一个人的心灵,我会好好珍藏它们曾经给予我的感动,在以后的每一个伤怀日、寂寥时、奈何天,拿出来填补心上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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