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朵（北京）·一片情

    “我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从树丫里长出来的，而是父母生、父母养的；现在既然父母不同意我们的事，我也没有办法。请从今日起一刀两断，再也不要藕断丝连。”

    那一年，机修组的青年钳工晓渡跟金工车间的小宋谈恋爱已满三年，虽然还没有牵过手，下班后一起推车轧马路的事倒是经常发生。他爱她清澈文静，从不叽叽喳喳，和低头时温柔腼腆的姿态；她则爱他略显跋扈的性情、雷厉风行的做派和业务上出类拔萃的表现。在那些风之晨，花之夕，工厂附近僻静的小马路上，她听他侃过柯察金和冬妮娅。

    事情是因那一张《关于在全国范围内清退国营企业合同工、临时工的通知》的中央红头文件而起的，毫无疑问，二人都在被“清退”之列。像晓渡这样的人，骨子里并不发愁，“凭我的能力，不至于混到要为糖啊、煤啊这些东西操劳的地步吧？真要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国家就整个儿都完了。”

    他的逻辑说服不了她的父亲。几个月后，从她父亲那里传来消息：他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一个人，一个人民医院的司机。

    1976年正是国家局势风云变幻、各个方向的角力不断形成扭矩的一年，然而它并没有“完”。尽管小宋的父亲老宋一再以过来人的身份批评晓渡“你还是太年轻”，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那一张文件并没有被执行，而是相反，一年半后，这一批从应届毕业生中招收的年轻合同工被集体转正。1977年恢复高考，晓渡被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报到前回了一次厂里，只为在金工车间门口远远地看一眼她的身影。

    她在家里大哭了三天，不停地骂着她的父亲。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在“听家里人的话”和“爱我所爱”之间，没有勇气选择后者。然而这也许不是最重要的……她有一点害怕他。那一天她听到他在外面跟她的父亲吵了起来，他同她父亲谈起“马前泼水”的故事，分明是把他老人家比作那一个势利的刘二公，最后又要走了那盆水仙，那本来是她祖母去世那天，他送到她家里来寄托哀思的。

    “小三子，把那盆水仙拿过来！”她的父亲在尴尬惊惶间，解围一般地喊她过来。

    他为什么要让她拿呢？她的两眼早已经哭得通红。她端着那盆水仙站到了他面前，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感到他在那一瞬间的安静。她想起了三年来那些快乐的时刻，初恋的感觉，心底深处那些从未体验过的莫名的欢喜。此刻恐怕他也会想起吧？迈出这一步，从此后，他们只能渐行渐远。走出门时他喃喃地说：“这样一个家，是只适合养牡丹，不适合养水仙的。”

    她决定埋葬她的初恋，听从父亲的旨意嫁给司机。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是司机的妻子，一起养着他们的两个孩子，再也没有见过诗人。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

（事出唐晓渡《1976：初恋败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