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朵（北京）·一片情

    李姝这一生最好的日子，是在四王宫中的日子。那时她刚十四岁，做着同州刺史的四王爷爱她，像宠爱女儿一样地宠她，却又吃醋，不让她见其他男人。有他儿子出席的场合，他总让她回避，他们听说过宫中有这么一位年小的歌娘，却没有见过她长得什么样子。她幼时家里穷，过着辛酸的生活，父母都是贫薄的人，不把女儿当回事，一点钱就把她卖了，她对所谓爱的领略，是从四王爷开始的。就这样，李姝在四王身边一天天长大了。

    她的身躯舒展，舞姿挺拔，眉目越长越分明，身体也完全发育了。她的态度沉稳，对四王宫中的人际了如指掌，已经完全脱去了小家碧玉的穷酸气。王宫中每夜“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而她是众歌姬中的翘楚。新进来的一班歌姬中有个细瘦生涩的，韶年稚齿，佳好无双，四王格外要她唱，被李姝看在眼里。李姝含酸罢饮，几天来四王叫她，她都托病。这一日车子来了，载她到龙州刺史张侯那里去。

    李姝竟在张侯府上住了下来，回不去了。她问周围，才知道张侯问四王把她要了来，她现在的身体是归张侯所有的。这真是万想不到的事。这阵子李姝总是恍恍惚惚的，尽管以她平日的修养，在张侯面前的应对总还得体，歌舞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她总觉得自己是暂居此地，四王回心转意时，便会让她回去的。她想打听四王的态度，却总托人不着。然而张侯却不肯等，几次三番上前调戏。有一次逼急了，她取佩刀自刭，被婢媵夺救才算是留了一条命。她这样让张侯很伤心。他夜半挺了刀过来，要用强力解决她，李姝跪下来，把头架在他的刀下，告诉他四王过去待她的情谊。“他不过是暂时托你照看一下我，如果这样的话，改日他问你要人时，你是要还他一颗人头么？”

    张侯很惭愧，满头是汗。从此他再也不和她开玩笑了，总是离她远远的。她的贞洁得以保全，她所爱的人，一定会听到关于她的事吧？然而一天天过去了，四王那里绝无影响，黑夜那么长，白天又那么凄凉。她逐渐地知道四王可能不会让她回去了。渐渐的，张侯也会猜到这一点。他会猜出她是被四王遗弃了的。那个过去每天都会见到的人，她可能今生再也不会跟他见面。

    她十四岁那年，一夜之间仿佛掉进了绮罗堆里，四王独从歌姬如云中发现了当初瘦骨伶仃的她，给她从未体会过的温柔和关注。她仔细想了又想，觉得除死之外别无办法。她终于还是死了，自缢之前她想：“大概我的事情，总会因此被四王知道吧？”

    ——死犹复见思，生当长弃捐。

（事出《笔奁录》）

——这个故事是从《情史》里抄出来的。本来这个专栏的名字就想叫“情史”的，因为太露骨改成今名。古代文言小说类型化倾向太严重，以至于一千个故事都像是同一个故事，其实它们之间还是有很大不同，只是被加上了共同的结论而已。重写它们就是为了指出这些不同。这篇原文里面有李姝向张侯讨命一段，冯梦龙评论说实在没必要，这便是古代小说中常见的有悖情理的细节，凡此皆有可深思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