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朵(北京)·一片情
明天就是静山第一天上学的日子了,他的父亲吴幹川喊了他的母亲一起翻箱倒柜,找出一只笔筒给他。那是在十年前,他的母亲还是广东省城西门金银巷白家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斜对屋的三少奶美晴托她绣一只丹桂第一枝的笔筒。她明知道那是拿给美晴的弟弟的,却还是费了几天功夫精心挑绣了,性急而腼腆地拿了过去。那是她青春时候的难忘往事呢!吴幹川让静山拿了这个上学去,里面装了两支他从戴月轩买的兼毫毛笔。
静山穿的是簇新的小绒布裤褂,黑花丝葛的厚棉裤,湖绉里子的绛紫色绸子大棉袍,外头还得披上青缎织五福纹的小马褂。这一身儿,就是他的母亲也对着他的父亲说,给小孩子穿这么好的料子有点太过糟蹋,也引得有私塾的干妈家里的女仆一迭声地喊,“好俊呀!”
静山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喜欢上学。至少,作为父母独生的孩子,他喜欢来干妈家,跟他家叽叽喳喳挤着一屋子的孩子们一起玩。开蒙礼上,干妈开起他听不懂的玩笑,说要把他招女婿,他听见他的父亲用满不在乎的神气说,“不知道他这蠢东西有没有那种造化!”而在那位相貌如《东周列国志》小说绣像绘图上的鬼谷子的曾老师面前,他的父亲又说请老师狠狠地打,“有那么重打那么重!我决不会埋怨一句!”
静山眼眶中不觉地含了泪。他是听父亲的话,把《千字文》、《百家姓》背得滚熟的,虽然父亲教他这些书时只是念,从来不讲解一句。只是他从来不像旁人那样喊他“爸爸”,而是跟着女仆喊他一声“老爷”。他的父亲也不像别人对孩子“心肝宝贝”地叫,而是喊他“秃孩子”,晚上把他的“秃孩子”喊过来问,“我今天给你的笔筒好看不好看?威不威?”
他鼓起勇气,“它太扁了,装不了几管笔。……人家都用木头盒儿,铁盒儿。”
他的声音太小,他父亲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只大约听见了他说“笔”。幹川来了兴致,从三毫子一支的笔说起,说到照《麻姑仙坛记》练字,又抓过他的手教他练字。他的手让老爷的手抓得紧紧的,又痛,心里又恨,两行眼泪一滴一滴掉到红漆方桌上。
“谁说那个东西威呀?人家一瞅见全乐了,都知道这明摆着是老古董。我拿着它都害臊。”静山心里面的这些话,永远不可能说出来让父亲听见。
又想起父亲竟然跟塾师曾先生说,让他念《大学》,那一行行扁扁的黑字有那样难,可背不出就要挨揍,起码五板,再背不出还要打,静山不禁号啕大哭起来。他的母亲在旁揶揄他,“真丑!真丑!老爷是教你学好呀!”
吃完蜜柑,静山在罗帐里头沉沉地睡了。吴幹川脸上却增满了兴奋的、红润的光彩,他听着孩子轻细的鼾声,笑着对妻子说,“又完了一件大事了。”以他僵硬、严冷的性情,他只能用这样的话表达他的喜悦:
“秃孩子上马笼头了!”
(事出柳存仁《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