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的福王军中是豪杰蜂起的地方。同很多人一样，郑遵谦也以为，这会是他出将入相的起点。汉代的刘三、韩信是普天下浪子的标杆，自古做大事的都不是什么老实人，所以轻财结客、任侠使气的那般行径，正要趁着年轻做起来。他认识了姓金的女子。这个人眉眼间有凛然之气，让他联想起吕后的威仪。有一次他调戏了她的婢女，等他酒醒，发现她已经把那姑娘杀了。他死命地看了她两眼，她已在杀人的激情中平静下来，两只手沾满了鲜血。

    “且尽这杯，”郑遵谦拥着金氏沉吟道，“看明日如何。”

    其时他们俩都在狱中，因为杀了婢女，被司理绍兴的父母官松江陈子龙囚了起来。在钱的作用下，郑遵谦和金氏在狱中也还过着放荡的生活，倘若一时不死，也许就不会死了。——那时的法制自然是废弛的，在另一部小说《醒世姻缘传》里，你也能看到女囚在牢中安享逸乐的场景。

    果然救他们的人来了。是他早年倾心结纳的许都，他对陈子龙说：“天下方有事，奈何欲杀豪杰？”

    是了，“豪杰”二字，惊醒了他的侠客梦。他的父亲，那一生唯唯诺诺的小官，闻讯赶来，牵住他的衣裾，求他不要做出灭族的事情。郑遵谦斩断了衣裾。他带着金氏到了福王麾下，两年后，已经以军功封义兴伯了。陈子龙写信给他，把自己比作淮阴少年，后悔当年肉眼不识韩信。

    然而福王的军队里还有很多其他豪杰，比如说，郑彩。南明军败了，地盘也越来越小，郑遵谦和他的军队到了郑彩的地面上。他们二人是不能并存的，尽管有着共同的敌人，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里，同袍之间的屠戮胜过外面的刀光剑影。他死于郑彩。那么郑遵谦一生的故事，也就这样荒唐地结束了。

    但是还有一个爱他的人活在世界上呢。那就是先前当过妓女，又因吃醋稀里糊涂杀过人的金氏。尽管有过这么些血腥的、复杂的过去，金氏也才是个年轻姑娘呢，她甚至还在青春期的叛逆思想中，想不清楚为什么这一切就这么落幕了。她其时仍然流落军中，身边自然不乏虎视眈眈的汉子。然而金氏是简单的，她扎了一个草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郑彩，每顿饭前都要把草人乱砍一通，然后把它和饭一起摆在郑遵谦牌位前。南明的豪杰们是以没有耐心著称的，郑彩也同样没有耐心，他知道了此事，那么金氏也就走到了她人生的终点。

    会写字的男人们称赞金氏，说她很不简单，开头在草莽间风尘巨眼能识郑遵谦，后来又以死相殉，情怀烈烈，堪称女中丈夫。其实他们不过是一个迷茫的少年遇到了一个迷茫的少女，一起沉沦过一番罢了。他们是金风玉露，强烈的灵魂紧紧缠绕，要同生同死才够意思。金氏也许认为，她即使活着，也只是他留在世上的影子——

    冲天香阵透长安，一将功成万骨枯。

（事出朱梅叔《埋忧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