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亡梦

    吴趼人的小说《痛史》，写宋末元初的民族危亡往事，一个痛哭流涕的书名，仿佛铁肩担道义，置身宏大叙事意欲铺衍一篇极大的文章。以写《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手笔，这不会是一门无法完成的作业？

    刘秉忠，贾似道，度宗，巫忠，婉妃，谢太后……好吧，既然作者发愿向《三国演义》学习，以演义体写历史，不妨将就看下去。益王福州即皇帝位，文天祥封右丞相，领兵前去克复江西，突然间笔锋一转：紫面虬须的赵龙，唇红齿白的李虎，器宇轩昂的白璧，身材瘦小的胡仇纷纷亮相，更有岳飞之后岳忠，狄青之后狄琪——光看名字，便猜知这些人于史无征。果不其然。

   胡仇到了敌占区，看到一切居民改换了蒙古服式，心中不平，便去刺杀安抚使。在官署内杀了几个汉奸，绑了几个帮凶，救了一群妇女，正梁上留了刀，押了字条说明日来取。第二日又杀回来，取了刀顺带杀了镇压的中军，换了字条曰：“原物取还，我去也！”

    历史演义一变而成《三侠五义》。

    再后面众志士仙霞岭结盟，组成了一支队伍对抗元兵，领头的是岳忠，帐下除上述侠客，还有被从正史中生生拖出来的、于木绵庵结果了贾似道性命的郑虎臣，四处征战，最后退守仙霞岭，杀伤无数鞑子……

    则《三侠五义》之外又有一部《说岳全传》。

    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有一个著名的观点，“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在于小说。中国小说在侠义、公案、狭邪等几个有限模型中自体繁殖不已，“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惟小说之故。那么《痛史》这样一部本意图救亡的小说亦在此列？于民族危亡之季，小说家塑造的作为国民代表的人物，不是《冷山》中饱受战争创伤灵魂燃烧殆尽却依然固执地返回家园、重建家园的老兵和妇女，也不是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陷入人类永恒命运的“反英雄”，而是像胡仇那样脸谱化的“简单英雄”：到已经失去的领土上胡乱杀几个人（杀掉蒙古人自然是他的目的，但蒙古人任用的汉人他也要杀，甚至被迫为蒙古人服役的普通汉族百姓也是他憎恨的对象。这一切屠杀都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发生在战争硝烟已经散尽的日常生活中）。

    小说家并不关心生民之真痛楚或民族之真格局，而是借助自己虚构的人物尽情地YY：杀啊！多杀几个蒙古人！还有汉奸！白盔白甲，杀杀杀！我手执钢鞭将你打！他做着的救亡梦只是一场梦，他的快乐也只是梦中的快乐，只是因为发昏才以为敌人真的饱受打击。读小说的人，也沉醉在这梦里，至少有一个瞬间真的相信胡仇、杨过等人存在，民族信心空前高涨，倘若给他机会，也许他真会跑到大街上去，扭住一个汉奸将他打成耳膜穿孔呢！——说到杨过，恍然大悟单枪匹马本领高强的救亡英雄在今日之通俗文学中仍是这般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