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突然决定不过了，便下辣手从孔夫子旧书网上买了上千块钱的书，这些天陆续寄到，堆满了书桌，很是兴奋。其中有一本朝华出版社出于1993年的《国色天香》，却不是有名的、跟《绣容春谷》《风流十种》等书同时期的那本明代传奇小说集《国色天香》，而是另外一本，是章回小说。封面花里胡哨，写着“明清艳情小说”、“皇室孤本”等字样，作者是“醉月山人”，共二十二回。没头没尾，既无序跋，也无简介。那阵子还没什么网络，许多出版社到处找这种“艳情小说”来出，其中最有名的是“远X出版社”。在我内蒙婆婆家楼下有一个网吧，网吧旁边有一个小门脸儿，比网吧规模还小一倍，挂着“远X出版社”的牌子——这不是冒牌的，这便是该出版社的真身。该出版社是赫赫有名的，那年我公公同他们社长一同出差到日本，连日本人听了这便是“远X出版社”社长都肃然起敬。我曾经不慎买到过一本该出版社的《绣榻野史》，通篇错别字，令人疑心是盗版，而又的确不是盗版。因该出版社以极低的价格卖书号，而且跟养瘦马卖香菱的人贩子似的，把同一个号卖了这家卖那家，导致“远X”出品的书一度满中国都是。这本《国色天香》的排版和印刷水平也都不高，错别字也有，错误的标点也有，但不算严重，可以凑合看。朝华毕竟是北京的出版社，我们是龙袖骄民，这是龙袖出版社，要得要得。

    一开始从《中国古典小说大辞典》中查不到这本书，网上搜索了一下，原来是一本叫做《狐狸缘全传》的，不知为何被改成今名（也许“国色天香”在清代属禁毁书目，因此有拿这本冒充的，出版社不明就里或者有意误印？就“艳情”二字而言，这本《狐狸缘全传》可是毫不沾边啊，它非常的神魔），总算从这个名字查到了。书中打妖狐用到了鸟枪，所以推测是较晚的作品（同治时期小说《夜雨秋灯录》里屡屡提到用枪），果不其然，最早有清光绪十四年的文酉堂刊本（却注明是二十回，比这个本子少两回？）。小说情节大体是书生周信遇玉面狐，后被吕祖下凡驱狐。一开始我不过是拿来翻翻，差点想丢到一边，但后来翻出了点意思，不仅看完了，还打算写写读后感。

    所有蒜酪的诗文明显是民间说唱的那种韵文，俗不可耐，形容胡小姐貌美时，“体轻盈，千般妙，迎风舞，杨柳腰。步相沉，金莲小，就是那巧笔丹青难画也难描。……”读之令人欲喷饭。然而写王道长时，这段韵文可就有一些妙处了：

    山门外，大松树，密荫浓，太阳不入，当地下一张桌儿挖单上铺。有蒲团，无蝇拂，这个摊，真厌恶。黑红笔，尖儿秃，破砚台，满尘土，旧签筒，麻线箍，竹签子，不够数，卦盒儿，糊着布，还乱堆着少尾无头几本破书。低白头，闭着目，两眼角，眵目糊，满脖泥，一脸土，哈拉子，流不住，未睡着，假打呼……

    真是传神那！可见作者的底层身份，对美丽闺秀这种事物是非常不熟悉的，一支枯笔流露无限YY的遐想，可还是那么不对劲，对邋遢老道可是顶熟悉不过的，所以张口就来，形容透彻灵动得紧！如“旧签筒，麻线箍，竹签子，不够数”，何处想来！这真是“如在目前”了，让人就想要发笑。

    所以王道士一出场，整部书立刻就好看了起来，这小说虽是写狐狸，可除了狐狸和周信（即佳人和公子）外的一切人物其实都不错的。看见老苍头来喊他捉妖，王道士说了一大篇话：

    “然捉妖治病倒不费难，就怕用的东西过多，有些花费，你们舍不得破钞。再者，我给你们将妖擒住，治好病症，咱们也先说个明白，不然，如今人情反覆得多，过了河便拆桥，看完了经就打道。我实对老头儿说罢，我是叫人家攥怕了。我今先给你开个单儿……”

    这一大篇江湖话！明着是个马扁，还是个油腔滑调的小马扁，心里面打着人人明白的小九九，可真是呼之欲出的一个小骗子呢。他是吕洞宾的真弟子，可吕洞宾收他做弟子那段也着实好笑，吕祖下凡，化作了一个邋遢道士，人人都不理他，只有王道士理他，请他吃饭，无非因为王老道“他因自己不爱干净，见了别人不干净，他也不嫌”。吕祖觉得很没有面子，连饭也没吃，当众收了王老道当徒弟，就一股烟没了，留下一个柬帖，落款“山石道人”……王老道对于他的意义在于：如果没有这个人拜他当师傅，那这回他扮邋遢道士恐怕很不灵光，即使突然消失或者留下柬帖什么的，也没人会注意到这一幕。唉，吕祖这回演砸了，下回下凡，别忘了穿得好一点，化身成有钱人的样子。

    后来王道士不灵光，吕祖于是亲自出面跟妖怪斗法。这一幕才好玩呢！吕祖直奔周宅书院，站在了道士们作法的台子上。这很不像一个大神仙的做派呢，一般来说，大神仙一出现，人们就知道他是大神仙了，他一般都是腾云驾雾或者噼里啪啦地来的，总之会来得很不正常。然而吕祖就这么灰眉绌眼地来了，无声无息地站在台子上，看起来完全没什么勾头，老苍头忽然见一个道士在台上站定，便忙说：“我的道爷，你快下来罢，妖精刚走了，你怎么又去招惹？”只有王道士哈哈大笑，认出这是他师傅来了。这一幕，何等平凡那！哪里有一点神仙感！吕祖看见经卷、神像被撕毁，很是心疼，而他之所以下凡，也是因为妖精们欺负了道士们，害怕今后继续欺负，“将来道教令人轻视”。所以他要为道士们撑腰做主啊！而他讨伐玉面狐的路数也与众不同。像《西游》《封神》甚至什么《济公后传》，神仙跟妖精斗时，二话不说就噼里啪啦把妖怪打得乱七八糟了，之前顶多对骂两句。而这个吕祖，愣是喊过文房四宝，给妖怪们亲笔写了一封邀请函，让土地或者老苍头拿着去把妖精请到周家院子里来。而当妖精们来了（磋砑洞有点女生宿舍的味道，玉面狐和其他大小狐狸们很像是彼此协助共同生活的警花或者军花耶），吕祖便苦口婆心地罗嗦道：“夫元门、截教，虽非同类，实属一理……”他哪里说得过女人，玉面狐于是把吕祖履历从落第秀才数落到调戏白牡丹、洛阳桥、黄龙寺……两下里说掰了，这才开打。

    吕祖自然不会打不过妖怪们，但是也不是很打得过，妖怪们最大的本事是臭，打不过吕祖时，她们就个个放出腥臊之气。吕祖没办法，只好拿过银河的水洗了洗澡，就去搬救兵，搬来的自然是二郎神哪吒之类的本来很会打的角色。然而他这搬救兵的方式！竟然是！烧香……化符……还叮嘱老苍头晓谕家下人等，一概不许于窗外喧哗、窃听，偷看，恐怕冲撞了天神……吕祖啊吕祖，拜托您像一点神仙好不好？

    二郎神和狐仙对打的那段，抄的是《西游记》，孙悟空和二郎神互相变来变去，玉面狐跟孙悟空爱好相同，都喜欢变个苍蝇蚊子什么的。明明“天罗地网”能把一切罩住，玉面狐变成了蚊子，似乎就没被罩住，还得麻烦二郎神跟她玩捉迷藏游戏。然后发现：到结尾了也！然后发现，那个吕祖真是喜欢那个周家搭起来的“法台”啊。审判玉面狐，他还得吩咐老苍头打扫一下法台先。而且还喊着天王、二郎神、天兵天将一起都在路上走啊走啊，走好长时间，走到周家的法台那里。（他们也都被吕祖连累得不像神仙了！）审判过程中，王老道和还魂的小延寿莫名其妙地互相揪打起来，还要麻烦吕祖劝架先。而吕祖是这样劝架的：

    “善哉！善哉！玉面狐你看见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因必有果，有感必应。前日你将延寿吃了，今日他要你偿他的性命。你将王道痛打一顿荆条，今日他给你一掌。循环果报，俱有前因，丝毫不错。”

    这真是“丝毫不错”啊！刚刚我拍了一下桌子，接着我的手就痛起来，这真是冤冤相报循环因果啊！看到这里，再次笑得要死。

    玉面狐被饶命，说：“有负上仙放生善念，日后定遭雷击之劫。”这誓愿发得多么朴实；老苍头跪谢吕祖，“我们众人无什么报答，但愿大仙的封赠，玉帝早加”，同样是多么现世。这一“神怪”小说，神、怪统统走下了神坛、怪坛。

    整部书时常有各种预告，读到结尾时发现这些故事并没有发生，而结尾是这样的：“要知周公子求名出仕，彩雯小姐病故，玉面狐转生李玉香……一切热闹节目甚多，不能一一尽述。”人们看到这里，多以为有一个《后传》，而找来找去，并没有这本书出现。其实我认为，这本《后传》根本子虚乌有。“醉月山人”当初的确是打算把这些情节都写完的，可是写到这里他不想写了，他的小说瘾已经过足，后来也就没什么继续写下去的动力。——专业的、以写作为生命的作家和业余写作者的分别就在这里。我们亦不太可能考出这个“醉月山人”到底是谁。他不过是个有意思，会写字，爱看小说、看戏的乡村野老。他甚至很可能算不上是个读书人。

PS：发现豆瓣没有这本书，用ISBN亦无法上传，因为该ISBN已经属于朝华的另一本书《如意君传》了，看来朝华是四本书公用一个书号的方式出这套书的。这真是今日的出版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