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要等多久才有知音
(2011-08-03 12:04:40)
李商隐生前十分寂寞,他同时代的诗人酬赠以及哭吊他的诗只有八首,分别来自喻凫、薛逢、李郢、温庭筠和崔珏。他为杜牧写下“刻意伤春复伤别”的七绝名作,后者的诗集中却看不见任何认识他的痕迹。有的时候他因骈文而为人所知,熟悉他骈文的人甚至并不知道他写诗。
李商隐的骈文可能是有唐一代写得最好的,师承自骈文的一代圣手令狐楚而青出于蓝。关于骈文与诗歌的关系,林庚认为“把骈文心得用之于诗,唐人律诗渊源此”,以及,“律诗的成熟,骈文便变得不重要”,这大概可以说明李商隐何以在杜甫之后开辟出诗歌的另一番天地。真正了解他的人说他“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间”,文字血脉与齐梁相接,然而他在获得这样的知音之前,一代代读者给予他的是误读和遮蔽的茫茫黑夜。
他殁后百年内,北宋初年,便拥有了第一批极忠诚的粉丝,出于对李商隐诗歌的笃爱和摹仿,他们常在一起唱和,并结成一本《西昆酬唱集》。他们极端地发展着李商隐“雕章丽句”的一面,尽管有人已意识到商隐事实上不止于此,但在这些馆阁学士的笔下,“清峭感怆”丢失散尽,仅余“华美绮艳”。这样的文风引起了上层的警惕。天圣至庆历年间,仁宗三次下诏,严厉批评西昆派的浮靡,从此商隐在朴实平易的宋代文坛再无立足之地。唯有一次例外,王安石盛赞“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王安石是出了名的拗相公,公开宣称“人言不足畏”,当时新旧唐书都挑剔商隐的人品,讥其背恩无行,文人多将商隐“西昆化”,谓其“用事僻涩”、“文章一厄”,能别具手眼,透过浮议看到商隐高情远义的,也只有这个人能做到。
钱谦益本来对义山诗评价并不高,他像他那些不开眼的先辈一样,给他下了“纵横谲诡”的四字评语。然而入清之后,他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朝代更迭、战祸频仍的年岁容易令人的心灵贴近杜甫,从而意识到商隐诗“深情绵邈”的一面,透过艳诗别调的清辞丽句,体会“义山风骨千不得一”。在他的倡仪和指导下,顺治时期的短短十八年中,中国批评史终于敞开胸襟接纳这位大诗人。
然而从来就不乏为商隐诗而感动的人,无论是西昆体、香奁体还是江西诗派,都从义山“沉博绝丽”中挑选了一个侧面作为他们奉行之师。他只是一直被认为“不高级”,甚至被归入某种“不光彩”的文学传统,以致“八百年来,有如长夜”。这影响了康熙年间写成的小说《红楼梦》(我个人认为《红楼梦》的创作时间应比人们通常认为的早一个甲子)。《红楼梦》中,黛玉说“最不喜欢李商隐”。贾宝玉被脂砚斋认为是“香奁正体”的诗人,黛玉的诗格高于宝玉,因为构成黛玉诗魂的两个关键人物是王维和杜甫。史湘云论诗“李义山之隐僻”,指义山旨意隐晦,用事生僻,是明初《唐诗品汇》以来最具代表性的否定性看法,后来,赞成李义山的人将之修正为“深僻”。
至于我,童年时曾认为李商隐是古代最好的诗人。去年,有一位秦姓诗人把他新写好的文章《锦瑟无端》给我看,他说解开了《锦瑟》千古诗迷。当年晓珠明而不定,而当李商隐从“蓝山宝肆不可入,玉中仍是青琅轩”的卢弘止幕府回到长安家中,他的妻子王氏这块暖玉已经生烟。在垂老之时追忆华年,“党局嫌猜,一生坎癝”,晓梦易醒,杜鹃悲啼,读到此处,为之泪下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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