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羽

    最近看多了《人物品藻录》一类的书，也想要找几个人物谈一谈，可惜如今，值得这样地谈的人物不多了。我自己也许是天生带着三分傻气的，倘生在古代，很可能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可是在当下，世风浮奢，傻子没有前途，大家只有比赛“唧溜”（古俗语，精明机灵之意），绝没有比赛傻的，所以也就学着别人，老老实实地正常地活着，绝不让一点傻气外泄。所以想那些够得上“世说”标准的人物，我只是想到了王金羽。

    王金羽是我母亲早年学画的老师，我喊他爷爷的，今年该有八九十岁了，而我也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他。他生平的事迹我是熟悉的，同胞五六个兄弟，他仿佛排第三，四九年的时候，举家都逃到台湾去，在广州登船，他一脚在船上，一脚在船下，最后还是选择了船下。因那年他刚刚结婚，新娘年纪很小，只有十七岁。当我看到那奶奶年轻时的照片，他选择不登船的理由便百分之百充分了：她有着令人震惊的美丽，老实说，我童年时曾对“一笑倾人城”竭尽想象之能事，看到这奶奶的照片，便立即具体起来。

    我小时候尝在屋子里坐着，听见门铃响，然后便有这一对老夫妇走进来。那时候，像王爷爷这样穿上好质地呢子大衣的人还很少见，其优美的修仪或许只有我姥爷能与之相比，而我姥爷只会写字，不会画。王爷爷的画我看过许多，主要是四王那一派的南宗山水，也有竹石，也有仿仇十洲的工细人物。最后一种最值钱，有一回，他说某人要以多少钱（当时的一笔巨款）买去一幅人物长卷，他舍不得，没有卖。那时我们并不居住在同一城市，可是通家来往，他们在我家住十天半月的情况有，我们在他家过了春节又一直延住到十五，孩子们不仅在一起玩，而且彼此打架，教会唱歌的情形也是有的。如今这样的事在哪里都不常有了。其实在我内心深处藏有一个情结，就是喜欢那种长得像岁月一样的关系，喜欢彼此深入灵魂的了解，并连同彼此的过去、家人、每一个亲戚的往事一起了解着，喜欢以深厚而柔软的感情彼此惦记。但这是冒着傻气的，所以我并不打算把这告诉人。

    最后一次见到王爷爷是在他济南的家中，他养了一只很有精神的猫，耸着肩膀走路，神情态度不可方物。他用方言唤猫，其发音正巧像极了我的乳名，我便错误地“哎”了一声。其时我们四人围坐桌前打牌，王爷爷发现这个bug后，便玩上了瘾，每出其不意唤一声猫，而我每次都上当，“哎”一声。如是数回，以致激怒了奶奶。她在试图制止几次未遂后发起了脾气，指责他为老不尊不知庄重，说得又严厉时间又久，我逐渐觉得这太过分了，然而王爷爷脸上依旧笑嘻嘻，不见一丝愠色。我再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他为了她留在大陆受了几十年批斗，这发一点脾气算什么？我爱他的老天真，然而美人儿多半是不欣赏名士的，这世上一般的美人儿都在等着人送花，一边考虑要不要屈尊收下，而据说作诗人的妻子首要条件是能忍受他精致发作的癫痫。

    作为他最看重的学生，我的母亲也是一位螓首蛾眉的美人儿，可惜她同样并不十分欣赏她的这位老师。有一次她批评他的艺名“金羽”：羽毛是轻浮又无用的东西，为何不改名“金梁”？而她也没有学画到底，她后来做了一名教授统计学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