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突然地想要怀一下旧。我小时候是在姥姥家院子里长大的,等上了学就回自己家去了。然而一年级念完又回到这里度暑假,坐在院子里读着一本书,这书的内容到现在还记得,叫作“一月大,二月平”。读得高兴,就念出声来,然后就有个小孩在门口够头够脑。她是邻居,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听到我回来了,就来找我玩。
正对着门是一面雪白的照壁,转过照壁去才能看到院子,右手边是一溜房子,树有枣树、石榴、桃,或者还有别的,可我只记得这些结果子的。动物有兔子、狗、鸡,还有很多小动物,比如说,有一种虫子是灰色的,头顶像顶了一小粒豆子,把自己包在一片树叶中,吐出一根长丝,便悬挂在树上,在它的座椅中舒服地睡觉,待我把它捉住,它才会伸出脑袋来看着我,我才不为所动,立即把它放到地上,用脚踩成一小摊黄水。还有一种动物是蝉,夏天时它们从地上钻出来,爬到树上叫,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圆形的小洞。我看大小很合适,便在每一个小洞中都放一粒西瓜籽。后来,每一个小洞中都有两片小叶子长出来!真是太神奇了,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们通通拔掉了。
堂屋里有梁,再往上有檩,再往上是一根一根的椽子。我经常凝视着这些,也就暗暗知道了:这房子是若干棵大树和许多棵小树一起建造的。晚上临睡时,突然跑出来一只老鼠!慌里慌张地,一边跑,一边叫,也不知要去干什么。姥爷很生气,对它大喊:“呔!别跑!打!”一边喊一边也在屋里窜来窜去,但他的动作幅度大,实用性不强,后来老鼠还是跑回它家去了。
烈日底下我还是舍不得午睡,依然在院子里玩。在石榴树密密的叶子下,我突然发现有些不对:那里生长着一粒瘤子,摸上去完全是木头的,但!凭我的感觉它一定是空心的。我很想知道里面有什么。我进屋拿了剪刀,把它剪开了一个豁口,往里一看,啊!
“啊!……”
我魂飞魄散手舞足蹈地大喊着跑到屋里,钻到床上还在抖。在那个很像木头的瘤子里包着:一只毛毛虫!浑身刺!七颜六色的!还会动!
当我们想吃肉,我们就买来街上荷叶包着的羊羔肉;我们想吃油糕,我们就买来街上荷叶包着的油糕。不过这些我都不想吃,我想吃西瓜。院子里正中有一口压水井,压出来的水是冰凉的,我们把冒着热气的西瓜沉在这样的水里一下午。
关于夏天,元人张可久有一支小令:
澄澄碧照添波浪,青杏园林煮酒香,浮瓜沉李雪冰凉。纱厨籐簟,旋篘新酿,乐陶陶浅斟低唱。
“浮瓜沉李”这四个字,在元人作品中多见,这首又加上“雪冰凉”,真是形容透彻,(李煜词有“沉李浮瓜冰雪凉”)说的就是我们家的事。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如今竟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意思了,因为这样的生活场景已经消亡。谁没有在漫长的夏昼等到过一个有凉风的黄昏,谁就不会知道那新提的井水的滋味。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姥姥家的生活回忆成为绝版,已故的姥爷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古人:他感情何等丰富,心地何等柔软,永远用毛笔写字。后来我看到古人诗中有神情亲切的动物,如“霜落熊升树,林深鹿饮溪”(梅尧臣);有含情生动的植物,如“所嗟秾李树,空对小榆春”(李峤),我也就这么默默地翻过去——
因为这样的生活场景已经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