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门庭突然间了无生气，像个苍老且苍白的洞，木然地任由院子里的男女来来去去。黄昏的时候，杨三爷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院外的小路上空无一人，菱角湖泛起的波纹百无聊赖地漾向远方。这座见过大世面的门庭和这个见过大世面的老人此刻无疑正在见证无边无际的空虚。 我想用东外街街心那些已被踩踏了一百年的青石板来形容她此刻的脸，也许这不算是个妥贴的比喻：街心那些方方正正的青石板早已磨得油光水滑，无棱无角，而她的脸干巴皱褶，棱角分明，但她的表情给我的感觉却与那些青石板一模样，那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连灰尘不愿粘染，当我的目光游移过去，碰上这种表情，我听得“嘭”的一声，目光的那端肿起了一个闷墩墩的青包。 我突然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那些刚刚还含在咽喉里的话语仿佛一下子凭空消失了，就像我紧紧捂在口袋里的几块散钱，我刚想掏出来用，一伸手，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 令人着迷的山水画似乎都大同小异，山崖古柏下的水都不用刻意去画，是自然而然就有了的。当然，有些画为了强调一片片空白处是实实在在的水，就会在画上画上一叶舟，一座桥，一渔翁之类，我倒是挺不以为然。我想不如画上个戴红缨范阳笠的林冲，忧心忡忡伏在林子边，对着山下的官道望眼欲穿，旁边还有一个悲天悯人的小兄弟；一座山，一条路，一个豹子头在盼望投名状，那旁边的大片空白自然就是八百里水泊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天来胃口也和心一样越来越大，大到他一天到晚觉得饿，有时他想：脚下这九百六十万平方我可一口气吃掉。 他的心大如暗夜，能吞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的一切。 他身无半亩，心忧天下，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的每一平方都在无时无刻地牵动着他博大的胸怀。(因为有了抖音) 站在坡台上，正可平视前面的屋脊。脊背上打了几个灰白色的补丁，这使雄伟的正房看起来有几分愁苦，透着几许忧伤，只有正脊右首那残存的螭吻——只剩平脊的那半只，勾翘的尾翼已不翼而飞——突睛裂嘴，还显摆出些许昔日的气派来。每当我独自在坡台那个防空洞口前眺望时，我最后都会发现它在用鼓凸的灰眼珠逼视着我，在它的逼视下，我每次都不得收回现实中悠远的遐想，堕入往昔古旧时空陷阱中无法自拔。 文字被一些意像情境所取代，这些情境也许是正在阅读的文字引发的，也许不是，但意像在不知不觉中覆盖了文字，我进入了一种身临其境的状态，这是一种睡眠。我从眼前的文字游移进了睡眠——带着梦境。有时我就此入睡，有时会退出来，带着梦境退回到文字前。我很疲倦了，放下书本，闭上眼睛，我就能进入梦乡。 草也有姓得好不如住得好的宿命，旧城墙砖石间的这几株七叶草就住得有问题，它们在砖石缝里安家——当然，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它们自己没得选择——骨瘦如柴的茎支几片青中带黄的小叶子，在城墙下苦苦撑起几缕生气，叫人又敬又怜。门庭石阶旁的那丛草，我们叫它们狗尾巴，名字并无一丝幸运的气息，它们占据一方沃土，真的像一群狗耸着毛绒绒的尾巴在欢欢喜喜地招摇。 晨曦跃出山沟时人们还在酣睡，晨曦满腔的热情化为乌有，她索性也拉过一块云彩来盖住脑袋，和懒床的人们一起再懒洋洋地眯糊了一会儿。 太阳挣了好一会，才从密匝匝的云层里挣出半个胀得血红的脸来。李家院子的人这一天集体偷懒呢，没一个起床的。太阳瞧了瞧，有点失望，索性又扯过片云彩。天虽然亮了，但不一会儿就失去了色彩，阴沉沉，也是一付不高兴的样子。李家院子的人大都翻个身，个别没翻身的也咂咂嘴，而后在这阴霾的庇护下又酣睡了一会儿。李家院子都没人晓得拂晓时分太阳露过半边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