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寻找一个又一个新鲜蜘蛛网时,无意间撞见那个雪白的大屁股的。
那天我从青龙那学了个捕捉活的蜻蜓或知了的好法子:一根细长竹竿顶上绑个更细的竹圈,竹圈上须蒙上多层蜘蛛网——越新鲜现结的蛛网越好——粘力越强,用这蛛网去粘荷尖或枝头蜻蜓一逮一个准,就是树上的知了也是十拿九稳——当然那蛛网要缠得足够厚足够鲜。
我看见青龙扛着他那套法器进院子时好奇得要死,不是对那根长着圆脑袋的长竹竿好奇,是对他腰间那个用破渔网改造成的网袋好奇——那里面竟然装着十几只活的知了。那个夏天我就对会鸣叫的昆虫好奇,半夜三更捉蟋蟀,爬树攀枝逮知了。蟋蟀我倒是捉了几只灶鸡子,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那种,只配做青麻头黑麻头这些斗蟋蟀的食物,不过叫得倒也雄壮,我装在墨水瓶里,听着它们唱同一首歌,睡得很是安祥,只可惜不出两天就白肚皮向上——死了。知了我一直没捉到,每次好不容易爬上树,眼看着笨蛋一般痴呆的知了触手可及了,但只要一伸手,那笨蛋却灵泛地飞走了,留下我懊恼地盘曲在树丫间。
捉了这么多啊!我拦住青龙,提溜他的渔网袋。
网子破了,不然捉净堤上的。青龙雄纠纠气昂昂。
堤上一长溜两边全是杨柳树。知了的天下。
捉这个干嘛?
五分钱一个,有个药铺收。
这里七八毛了。
那是。青龙从我手里扯过袋子,像是抢回了他的钱。
这么多,怎么捉到的?我抬头看竹竿头上那个已破成蛛丝的网盘子。
青龙眼眯了眯,脸上露出不屑来,上下扫了我一通,才说,粘的。
刚好我们头上门庭梁上有个大蜘蛛网,一只肥肥实实的大蜘蛛坐镇当中。
我早上都没看到这个蛛网,才结的网,新鲜的粘得牢。青龙说着,将手中的竹竿伸上去,那圆竹盘照准蛛网边一旋两旋,蛛网就绕成了两层圆网蒙在竹圈圈上。肥大的蜘蛛吊在一根飘零的蛛丝上,青龙也不去管它,它喘得一口气来,手忙脚乱收着那蛛丝,飞快逃到房梁后面去了。
我告诉你怎么粘。青龙把竿子收回来,对新的粘盘很满意。你来,跟我来。
我们步下台阶,走到荷塘边。蜻蜓在太阳下飞来飞去,有飞累了的就憩息在荷头苇尖。青龙看准一只大个头的红蜻蜓,它正歇在一根断苇的折弯处。青龙的竹竿子徐徐伸过去,伸过去,伸到红蜻蜓上面大半尺的样子,稍有停顿,而后那盘了蛛丝的圆竹盘似是点了一下头一般,红蜻蜓就粘在竹盘中间了,它的两对红翅膀仍想挣扎,但蛛丝让它使不上力。
青龙收回竿子,取下还在有一下没一下挣命的红蜻蜓递给我说,就是这么粘。给你玩。
他把我当成比他还小的小屁孩耍,我心头火起,又不好发作,一松手放掉了可怜的实验牺牲品。
大个的知了怕是不行吧。我用手戳戳那网,戳了个窟窿眼。
多蒙几层就好了,蒙得越密越牢,鸟都粘得住。我一上午几个院子的门背后,巷子角,茅厕里转了一圈,勉强蒙了二三十个蜘蛛网,才捉了十几只叫叫蚜(蝉)。
日头才堪堪偏西,青龙晒得满脸通红,却不见半滴油汗,这只干鬼真是个人才。
时间还早,借你的法器我用用。我说,右手抓住他的捕蝉竿。
他不松手,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就是不松手。我脸一红,左手从肥大的军裤袋里掏出两粒上海大白兔奶糖,还没等我递过去,他就松了手。
他迅速剥了一粒奶糖塞进嘴里,糖纸他扔掉又捡起来,连同剩下的那粒糖都踏踏实实支进他短裤小袋子里。他两条精瘦的腿上擦了无数道红条条,那是不停爬树的后果。
糖纸给我小妹妹玩。他说,给她留一粒。
青龙吃着糖就亲热起来,嘴里边呲溜呲溜吸着糖水边左一声右一声叫着兵哥怎么着哥哥怎么着,他那哑哑的声音听到耳朵里竟然比奶糖还甜还腻。
他一粒糖嗦完,如何用粘竿我也明白了八九分。他说他去卖知了,一溜烟走了。我照他的吩咐,松了粘盘,门房后面藏好长竹竿,手里只拿了小粘盘,循着他上午探寻过的黑角落臭茅房,专找蜘蛛的麻烦而去。
那些背人的去处还真是蜘蛛们的地盘,平日里烦人的蛛网在我眼里成了宝,每当在无人光顾的角落见到珠光宝气的丝网,我就两眼放光,手中网盘迎网而去,缠缠绕绕间将蜘蛛们赖以为生的罗网们都据为己有。
我潜入街政府茅厕后面的逼仄夹缝时,网盘上已缠了十几道蛛网,我用手指试了试,够密够粘,还满有弹性的。
街政府的茅厕是土砖垒的,后头是一道石头保坎,保坎上是一道青砖墙,高高的,站在茅厕与保坎的夹缝间似乎望不到顶,这一人多宽不见天日的夹缝是蜘蛛们的天堂,十来步间我竟又在我的粘盘上蒙了七八个蛛网。
就在我心满意足,大事告成之际,我听到土砖墙内有女人的咳嗽声,我像是被忽然从一种单纯的执念中唤醒来,我意识到我现在所处的尴尬位置,一动也不敢动了。
本来就空气凝滞的死巷中变得更加气氛凝重起来。还好,我听到那女人的哼哼唧唧声。
她在用力,我不存在。
土砖中有一个圆孔,就在我的眼前,我的眼睛鬼使神差般贴了上去,那个雪白的大屁股就在圆孔的另一头,不偏不倚,一个巨大的雪白圆屁股。
我的呼吸停止了,也许是我屏住了呼吸。天地之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块雪白的肉。不,也不是完全雪白,那道沟沟左边上有一个黑点,刚开始我差点以为是只黑蝇叮在上面——我好想我就是那只蝇子,我的视线集中到了那黑点上,才看清那是颗黑痣。在那个白晃晃的大屁股上,那颗黑痣更令我心麻。我人都麻木了。
大屁股动了,我吃了一惊,赶紧缩回脑袋。耳朵变得尖而又灵,我听到她全套解决完问题后的善后声,脚步声响起,我麻起胆子又凑过去,圆孔后有两只脚,圆墩墩的,也雪白亮,是穿了双白丝短袜。
回到门房时我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扎粘盘时心不在焉,粘盘在竹竿头上也就蔫头蔫脑地歪着。
有只蝉在院里一阵响过一阵地叫唤,我围着那棵树转了半天也分辨不清它在哪个枝哪个丫,于是我意兴阑珊,干脆坐在树底下胡思乱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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