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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

文/一页风景

    前一阵子，买了方方新出版的小说《水在时间之下》。像入魔一样的，日日夜里捂被而读。读到眼睛发涩，头晕头痛。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本小说。当初看上它，是因为它写的是汉剧名伶的故事。而我，就像一个活在戏里的人一样——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活在现实生活里。我永远把生活当成了故事，当成了小说，当成了电影，更是当作一出戏。当初那么疯魔地爱上《霸王别姬》，那么疯魔地喜欢上张国荣，或许全都是因为我就像一个活在戏里的人吧。而我却同时又生生地恨自己，如此如此地固执，无法将生活与戏曲，现实与理想剥离。而其实，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谁都要冷冷地面对现实，冷冷地抛开理想；当台上腥红的幕布落下后，理应冷冷地转身离去，不再流连戏里的人生与爱情。只有这样，才是生活啊。而我，到底离生活，有了多远的距离？

    水在时间之下。时间到底是什么？时间就像一条永不停息永远向前的河流。它不会因为任何突然的变故，任何措不及防的意外而停顿。那一年的愚人节，当张国荣选择从大厦跃身而出，与繁华街市的冷硬地面重重撞击的时候，时间会因此而停顿片刻吗？时间会把哥哥的选择当作一个玩笑、当作一个错失、当作一个误会，而因此停顿吗？不会，永远不会。所以，在多年之后，当爱着哥哥的歌，爱着哥哥的电影的我们回首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仰望着依然蔚蓝的天空，仰望着依然悠悠的白云，去遥想着哥哥，像一只决然坠地而亡的孤独的鸟。在这种遥想里，一行清泪不知不觉淌过面庞。而这泪，真的只是为哥哥而流的吗？这泪，难道没有对逝去岁月的怅惘，没有对前方未知未卜的迷茫吗？没有那种不觉间美好灿烂悄然而逝，余下“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遗憾吗？

    所以，在时间这条永不停息永远向前的河流里，我们永不停息地永远向前。即使跌跌撞撞又怎样？即使颠簸流离又怎样？在跌跌撞撞里，在颠簸流离里，杨水滴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了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羞辱，最终成长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武汉汉剧名伶。读着她的人生，我不禁一次次感叹，方方何以将她置于如此波澜的人生故事？何以为她造设那样险恶的人生际遇？再或者，在时间这条河流里，其实有无数杨水滴这样的苦难人生，我们没有经历，并不等于她们不存在啊。经历磨难，杨水滴变成了名伶水上灯。在时间的河上，她果真像一盏明灯，顺水远远飘来；在黑暗的河上，这盏灯光彩夺目，照亮着灰暗岁月里多少迷茫的心灵。

    当水滴还只是水滴的时候，她是坚定而有方向的。她要成名角，她要红遍武汉，她不要再当一个穷人。当水滴成长为水上灯的时候，她用她的戏照亮了舞台，而她却迷失在自己为自己点亮的灯光里。亲情是什么？因为心里装着多少年积累的仇恨，所以她冷漠着咫尺之间的亲情。爱情是什么？当她获得名利、获得安稳、获得生活的排场的时候，当战火点燃大地人们惊惶逃遁的时候，她并非像很多故事里的女主角那样，做一波数折的爱情的坚强捍卫者。她犹豫着，举棋不定，一边放手一边叹息，甚至会为自己这样的犹豫寻找说服自己的理由。读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了，这时的她，已不是我喜欢的女子。因为，她的眼睛里装了太多现实的功利。因为功利，她宁可舍弃至真至爱。

    八年抗战结束。水滴始终仇恨着的那些人，本来也属于她至亲的那些人，都先后死于战争带来的种种变故里。恨何以托？恨无所托了，心突然一片空茫了。恨无所托的时候，水滴终于发现，身心竟然软弱空虚。在这种境地里，她才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而最想要的，便是寻回那份最真挚的爱情。

    禅语劝诫世人“莫错过”。我们总是在拥有时不愿意善待自己的所有，颠簸后终要错失曾经的幸福。禅语又劝诫世人“放下着”。我们在错过之后，又有几人能够真正放下那些温暖美好的过往，真正放下心中的万分不舍呢？

    繁华落尽。水上灯知道自己错过了。而她终于选择了放下。水上灯最后一次谢幕。褪去粉墨华衣，她放下一切声名，消隐于闹市的僻静里巷，做了一个最庸常的妇人。时间这条河流，带走了她的苦难和辉煌，带走了她的仇恨与爱情。她亲手熄灭了舞台上那盏众人仰望的水上灯，深深地沉入时间之下，做悄无声息的水一滴。失去一切之后，她终于明白，人活着的理由，不是恨，而必然是——爱。她的余生，就是用自己的爱，去照顾残了半身的朋友，去照顾呆傻的兄长。

    掩了《水在时间之下》，我仿佛在戏里久久地徘徊，不知身归何处，不知情归何处。一个人，到底能够承受怎样的痛苦与折磨？当一个人拥有了金钱名利地位的时候，他距离痛苦与折磨近了，还是远了呢？人总归是有承受极限的吧。不然何以有那么多自绝的孤独者？不得不又想到张国荣。他最后一次谢幕，褪去粉墨华衣，选择的“放下”竟然是那样惨烈的“放下”，连生命都全然放下了。没有了爱，没有责任，没有信念，生命的存在便再无意义了吧。真正是曾经繁华，转身，尽是苍凉。

    当时间的河流冷漠无情地流逝时，我们在不经意中会错失掉什么样的幸福？你知道吗？他知道吗？我知道吗？有一种爱情，爱到胸中似乎有一腔血要喷涌而出，爱到固执如飞蛾不顾一切扑向火焰焚为灰烬；然而，他会珍惜吗？他会像你一样地懂得珍惜不愿错过吗？那些唇边的誓言，能飞过沧海，能飞过万重山，能经多年的风雨，最终依然清晰地落在你的心底，温暖那里的一片柔情吗？

    游离在小说和戏里，小说和戏，永远不会告诉我这些答案。这样的答案，我知道，必须在生活里寻找。而我，真的不希望做路上的独行人！（2009年3月）

注：获知华谊将把方方小说《水在时间之下》拍成四十集电视连续剧。于是将曾经一篇旧文拿出来重温。写此文

    时正值张国荣祭日前夕，因而生发恨与生、爱与死、得与悲、失与喜等种种复杂感触。留下笔墨和心情。一

    位武汉籍知名作家曾经回复我：“你的感想很真实,因为作家的真实激起了你的真实......不知你听明白了

    我的话没有。”谢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