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62：《族长的秋天》与傀儡政权（CHITA.2022.12.31）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以一部《百年孤独》名震天下，但他的《族长的秋天》同样精彩，因为行文方式的特殊性，可能遮蔽了作者想要叙述的事件或线索，也就是因为炫技性的连读，把观众注意力过度牵扯在高密度的意象之网，以至就以为全书是没有结构的，显然，如果结构性这种东西眞的就不存在，不仅是对文学的误解，也会是对基本的逻辑观念性的公然的诋毁。

第1章：（替身演员）帕特里西奥.阿拉贡内斯

「他们说您谁的总统都不是，不是凭藉自己的大炮登上王位，而是英国人让您坐，他们用军舰维持您的统治...」而当替身演员死去时，族长——就是这位从头至尾都没有名字的傀儡君主，他为自己的无名性而忧虑，但并不妨碍他寻找到另一个类似的替身/演员——看到「他」的尸体时：「有那麽一刻，他忘记了这场戏的模糊目的，他感到在庄严的权力面前，自己被死亡的无情贬低给侮辱，他看到没有他的生活...」

木偶的手中玩弄木偶，是一种对自尊的技巧平衡，微妙地表现：被殖民者送上王位的人，却非常娴熟地成为了一名独裁者，此时...权力的本质就被真正的生活所射穿、浸透、玩弄，这种过程甚至也就可以成为民族的某种历史，从而：「他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呼吸，此时，他的死亡也变成了另一个死亡，仿佛那些过往死亡中的一个，显示不停息的洪流逐渐将他裹挟向被怜悯与遗忘的无人之境...」

「人们先前庆祝他的死亡，现在接着庆祝他的永生...他在自己的荣光中如此孤独，一个敌人都没有剩下。」

第2章：（选美皇后）玛奴艾拉.桑切兹

请注意「族长」是没有名字的，因为马尔克斯需要读者去猜，需要我们去指认是在什麽样的一个国家，殖民者可以通过什麽方式扶持不同的政权，其中包括资源掠夺、也包括代理战争，但所有的形式中都不把傀儡的世界理解为某种真正是具有人格的、而只是作为物与工具性的打量。

「母亲，您看，人不穷有多好啊！但她并没有迎合儿子的兴奋...因为她回忆起了唯有她才清楚的过往岁月，记起了他为保住那把交椅而付出的巨大代价。」

选美皇后选择了对族长的逃亡，就构成权力不可捕捉的奇异事件，显然，也是对「物化」的否定，注意这种本质也是所有颜色革命的澎湃且扭曲的动力，因为它并非作为乾净的论点、而只是作为商业的论据。

第3章：（国防部长）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

「他想到自己从来就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他全部权力的主宰。」「将军阁下，整个世界范围内上演的这场灾难只是为了把我从选美皇后的折磨中解救出来。」「他需要武器和支援，为了打一场部分地域的仗，他需要後勤补给和政治帮助...这些武装力量可以让他重拾昔日的忠勇。」但是，族长并不信任他的军队：「一个人最可怕的敌人就在他发自内心的信任里，恰恰那些他武装培养起来维持他政权的人，迟早会唾弃喂养他们的这只手，於是他挥手之间将他们消灭殆尽，又随性将另一些无名之辈晋升高位。」

族长的傀儡本质是全频段的：「为了他们，他接受了英国海军陆战队的占领，母亲啊...是为了教导我们的军人如何作体面的人...他们为我建立了国家安全办公室、总调查局、国家公共秩序部，他建立明目各异本质相同的组织，以便在风暴中以最轻松的方式取得控制，他令每个人都被另一部分人监视。」——这种套路是否很熟悉？是。因为这就是最程式化的政权接管的步骤，也是高种姓对下贱种姓的玩弄，它使用这样的命题法：死你的人，得我的利。

族长把国防部长蒸熟切碎，不是对民族性的维护，而是说：卖国只是我的特权！

第4章：（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

母亲的意象是《族长的秋天》核心隐喻，代表殖民战争的长期的「祖国」的变迁，因而族长并非简单的石头人，而是另一种——复杂机制的，说他热切里具有对母亲的爱，但却永远没有办法真正去产生对祖国的行动，就构成为心理学说的「爱无能」，情感始终停留在表层的水位，但是对历史的认知只具有痛楚的无力，因为他的生存哲学预注定了其本身正是一名民族之爱的凶手。

 「他们爬上木刻栏杆，向那由其骰子决定祖国运势的权力恭顺的奉献贡品...」族长不能逃避内部的伦常反噬，因而固执地为其母亲寻求死後的天主教封圣仪式，但是：「（教皇使节）深思凝视着，直至鼓足勇气才将目光从床单上移开，并用轻柔且无可挽回的语气对他道出了自己的见解，抹布上所印的身体并不是天父的神迹，它不是，一点也不是...而是最廉价的装饰画。」最後，族长强制封圣，虽然无法改变其母亲的历史：「她在一个个礼拜日的集市上的雾气中喃喃细语，看看谁会要来买一只鸟，然後免费把她带走...」「他吞咽着完整苦涩的真相，如炭火一般在内心不断灼烧的，因为一切都是一场戏，是他决定将祖国的尸体放在冰制灵台上万人敬拜後未经考虑就安排的一出狂妄喜剧。」

族长对祖国义务的辩解是：「这个国家并不是我由着自己性子选的，而是他们定好了塞给我的，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不现实的感觉，这样的狗屎味道，这样的没有历史、只求苟活的小民，都没人问过我就把这国家强加给我了，神父！」——现在可以重新来认识这位在外国殖民者的扶持之下的傀儡国王的权力到底是什麽的含金量，这是对一种生杀予夺的力量的彻底亵渎，而被扭曲为全书多次写到的年迈族长的荒唐的情爱，说到底，因为这国家是强行塞给他的，甚至他不可以不要，此时的权力就是一种假相，而纵慾也只是无能者不可磨灭的幻影，族长在权力之链中享受到的只有自虐、与挫折。

第5章：（妻子）莱迪希亚.纳萨雷诺

见习修女纳萨雷诺的出现视作对族长之爱与孤独的一次并不完美的拯救/尝试。「他抓住母亲的手向前，赤脚跟在要被埋葬的衣衫褴褛的尸体後面，没有棺材的人们只是用受蝗虫风暴抽打的担架抬着她，这就是那时的祖国，棺材都没有...这就是哥特人的时代，那个上帝比政府更加有权的、祖国的倒霉时代。」「他听到了那群失足动物的惊恐嘶鸣以及随畜群坠落的钢琴在空阔中兀自奏响的无休止的和弦，它们落入了祖国的深处，那个之前存在的万物一样浩渺模糊的祖国...」

族长的妻子在窃取利益：「他们回来了...那些团体通过最狭窄的缝隙重返国家，按照他的秘密指令在隐蔽的海湾登录，获得巨额赔偿，重获被没收的财产还加了利息...她掌握了权力之匙，只需说一句他让把账单拿给政府...她是他在永恒熔岩的喧嚣中最忠诚最关注的耳朵...他们（妻子的亲族）迅速垄断了咸铁与水的买卖...」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妻儿被民众暗杀，直到族长感觉需要找到一名酷吏去彻查整件貌似不能接受的谋杀。

第6章：（酷吏）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

作者的构思主线是独裁者的傀儡本质，但在6个章节的重点人物之外还存在两个随机命名的系统，其一是联邦制考迪罗群体（约8名），其二是殖民者的大使群体（约17名），其中最具特色的人物是「砍刀天使」，即族长的贴身保镖，但德拉巴拉的酷吏角色是另一种，是伪殖民政权的运转需要，但也是最容易使读者对作品重心产生偏移的地方，因此值得我们重点提示一下：《族长的秋天》并不单纯是一本穿射式地描写独裁者的小说，而且是一本解构式的作为历史殖民地的南美洲的政权暴力的根源的文学巨着，即作者马尔克斯把独裁理解为只是政治的表相，而更在意的是把表相之源与对其缺乏力度的、无效的反抗给揭示出来，进而对既往社会的历史产生某种注释，显然，这种对动机的上溯将返回到我们的社会，就是说文学的反思性始终存在，并毫不含糊地降落在了政治的深水，也提醒了读者「什麽才是真正的邪恶？」

我们不妨重新感受这冰冷：「德拉巴拉进入办公室的一刻就立即崩塌了，他那温和的姿态那天然的栀子花那纯净的声音那芬芳浴盐那祖母绿的皮带那石蜡般的拳头那宁静的手杖那庄重的美，这属於我的双眼所见过的最令人爱慕又最叫人无法容忍的男人的炫目的一切让它屈服...尽你的责任去吧，然後继续收下他送来的一颗颗人头，继续看都不看就签下收据，并无可救药地陷入了自己权力的流沙。」「咱们已经耗费掉了最後的资源，自独立战争以来连续百年为抵押外债而申请的贷款以及滞纳金利息已经把我们榨乾...开始是让英国人垄断金鸡纳和烟草，而後是荷兰人垄断橡胶和可可...」

当然，族长可以选择抛弃他迷人的工具，但是损害却已经发生：「这个国家已经分文不值，除了海洋，它明净丰饶...他建议我宣布现在是瘟疫时代，以便根据互助协定为海军陆战队的登录提供正当理由，为垂死的祖国注入新的气息需要多少年，这个协定就生效多少年。」

「别犯傻了，先生们，这里除了你们，就没有别的瘟疫！」

拿自己的民族去为苟且的权力背书，这正是发生在所有的被工具化的代理性政权的残酷记忆，它们可以匍匐在异族征服者的脚下，发誓自己愿意去作其最有效的工具、或理据，这一切都只是这样：因为他们是一群没有祖国的人，而只能以现有的、尚且可以苟活的这一部分土地作为立足之锥，而无论他的主子需要去作什麽，有许多东西就成为不重要的，有许多东西却已永久从他的脑海消逝，不再是可以重新招呼的意思，只是他们沉淀下的、已经预先就死在历史深处的某种耻辱与孤独。

但我们看到，那些守夜的蒿草里面有什麽，就并不会再因为它的幽深而恐惧，但也知道这不是什麽幸福的沉睡，也不是花花绿绿的母牛，而是某种横行在生死之间的冰冷品质、它们树立在通往任何一个坚定的民族性的道德的秘密基地，看吧，在你们手手相牵的刹那，母牛，母牛，他就把光滑的脑袋探出到了祖国的阳台，舔食稻穗与庄稼。

这是秋天，我们沉醉在精彩的人间话剧，但是看不到提线的木偶。

这是秋天，好像一棵笔直砍倒的苹果树，沉默地倒在一片没有祖国的死寂。

这是秋天，所有的族长相互拍手，然後转身、分别四面八方、要寻找丢失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