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流言·齐物论第一讲:万窍怒呺
(2018-08-02 19: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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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下学堂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一讲万窍怒呺 |
分类: 庄子流言 |
首先我们来讲《齐物论》的篇名,“齐物论”这三个字有两种读法,一种是“齐物,论”,一种是“齐,物论”,大部分注释都读作“齐,物论”认为有各种各样“物论”,各执一端,所以要齐。王树人的《回归原创之思》在评论《齐物论》时说:“实际上, ‘物’之‘齐’,从‘象思维’去考察其本真本然,乃是物之道,或道法自然,物的本身之本真本然,则是道同为一。”我觉得这样的解释是比较好的, “物论”之“齐”,要从“象思维”去考察其本真本然,与象思维相对应的是概念性思维。《齐物论》后面就说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是是非非中,容易落入概念中,讲一个东西就一定要言之凿凿,落到某一种具体的东西。象思维只是构筑一种意象,或者是一种场,在这个场里面可以提供很多的想象空间,用这样的思维,来考察万事万物的本真本然,本来的样子,这才是齐物之道。在《逍遥游》说到“磅礴万物为一”,这句话在《齐物论》里面也得到了进一步的阐释,虽然万化不同,但站在道的立场上来看,站在物的本真本然上来说,是道通为一,是合一的。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南郭子綦,在成玄英的疏中有很详细的介绍,他靠在小几上坐着,看来他天天都要那样坐一回,颜成子游就站在他跟前,看到子綦突然“仰天而嘘”,抬起头来,缓缓吐了一口气,“荅焉似丧其耦”。“荅”很多注释说是解体貌,解体貌是个什么状态呢?不太好理解。站在颜成子游的视角来看,南郭子綦平时也是坐在小几旁边,平时可能坐得很直,身体会显示出某种紧张的样子来,而今天突然出现“荅焉”这样的状态。从我个人浅显的经验猜测“荅焉”是在形容身心的某种状态,“解体貌”可以理解为身心放松的样子。我们可以借用佛教禅定状态来理解子綦的“荅焉”,佛教认为每一个心念它都是有所缘,有目标的,我们的心总是在不停地活动,不停地在转换目标,想东想西,当修禅定的时候,心和目标突然合一,很稳定维持在一个所缘上的时候,佛教认为是入了定,当然定有四禅八定。即使是初禅,心和所缘也是合在一起,当心进入某种定境,身心会随之出现喜和乐,感到很舒服,很放松,“荅焉”很可能是他的心进入了类似像佛教所说的定的状态。“似丧其耦”,耦就是对象,好像丧失了对象,他的心没有了平时的那种所缘的对象,因此这两句话我认为是南郭子綦的身心进入了一种新的状态。一旦心很专注的时候,会感觉突然愣一下,用南传阿毗达磨的讲法就是平时的心都是在不停地寻找目标,突然之间那个心突然不怎么主动地去寻找目标了,就像停在那里,愣在那里,这种感觉跟“荅焉,似丧其耦”有一点相似,这是我自己的一个理解。
颜成子游站在他的前面,他就说:“何居乎?”因为什么原因呢?“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形”是指身体,“固”是一个疑问词,身体怎么会像干枯的木头一样的呢?而你的心像死灰一样,没有热气,没有火焰。一棵生长中的树木它会散发出很多的生命气息,而一个枯木头就没有了生机,收敛起来了,火是不停的在跳动的,不停地在燃烧。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是形容身心到了很平静,不活动的状态。“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从这句话可以知道南郭子綦是常常隐机而坐的,或者说常常在那修习的。现在的这个隐机者的状态,和以前大不一样,让颜成子游充满了惊奇。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子綦听了就说,嗯,很好,你能这样的问,证明你还是有感觉的,你观察到了我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提出了疑问。为什么会这样的变化?子綦解释说“今者吾丧我”。“吾”是指主体自我,“丧我”的“我”是指客体自我,我,你,他的我,属于外面的标识。“吾”属于内,“我”属于外。《庄子今注今译》说“今天我摒弃了偏执的我”,这样解释有点牵强,“我”不一定只是偏执的我。“吾丧我”是对前面所说的“似丧其耦”的进一步解释,是进入某种类似佛教的禅定境界,心和所缘合一了。“汝知之乎?”你知道吗?“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吾丧我之后说出了人籁、天籁、地籁,从文字逻辑上来说,人籁、天籁、地籁到底和吾丧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子游也老老实实地问,“敢问其方”?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什么叫做人籁,什么叫做地籁,什么叫做天籁?
“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陵之畏崔,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大块噫气”,“大块”一般注释是大地,说大一点就是地球,“噫气”,是说呼吸,这个“噫”字有各种各样的读法,有的是读yi四声,有的又读ai四声,有的又读ye四声,《庄子今注今译》是读yi四声,是吐气的声音。古人看来大地的呼吸叫做风,当然从物理上来说就是地球的转动产生了风。“是唯无作”这个风不发作,“作则万窍怒呺”,一旦发作了则万窍怒呺,很多的窍孔都响起来了。“而独不闻之翏翏乎?”是问子游你有没有听过长风呼啸的声音啊?接下来就讲“山陵之畏隹”,《庄子今注今译》校“陵”为“林”,“山陵”是指山坳,高下回环的地方,如果是“山林”的话就是指山上的树林里,还是山陵更好,风吹到山坳里面也会有更多的回旋、激荡,在山坳里面,回环之处有一棵大树。“大木百围之窍穴”,看来庄子那个时代的生态环境很好,有这么大的树,树干有腐烂的地方,最后产生一些孔洞,“似鼻”像鼻子有两个孔;“似口”像嘴巴一样,扁扁的孔;“似耳”像耳朵斜斜的孔;“似枅”木头上的那个方孔;“似圈”,像杯子上的那种圆的孔;“似臼”像石臼,前面大后面小喇叭形;“似洼”是比较小比较深的孔;“似污者”比较浅的孔。
大树上有各种这样的空洞,风一吹就发出了各种声音,“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么多声音就像一场交响。“激者”像水流的声音,可能是哗、哗、哗的声音;“謞者”是指射箭发出嗖、嗖、嗖的声音;“叱者,吸者”是指呼吸的声音,可能像打呼噜的声音;“叫者”叫喊的声音;“譹者”嚎哭的声音,会不会像狼叫的声音;“宎者”风吹到深谷发出的声音;“咬者”哀切的声音。如果有会口技的人能把这些声音表达出来,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风一阵一阵的吹,前面的风还呜呜吹着,后面的风又呼呼的吹来了。“泠风则小和”,轻轻的风一吹,各个窍发出来的声音比较小。“而飘风则大和”,大风一吹,各种窍发出来的声音也就比较大。“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大风吹过去后停了,众窍为虚,所有的孔窍都没有声音了,寂静无声了。“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有的说是刁刁,有的说是刀刀,是说风止了,旁边的草木摇摆不止,依然在风中摇曳。
“地籁则众窍是已”,大树上各种孔窍发出的声音是地籁,是大地发出的声音。“人籁则比竹是已”,人籁就是指那个笙箫吹出来的声音。“敢问天籁”,那天籁是什么声音呢?子綦就说“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所有的声音都是它自己发出来的,那是谁在鼓动发出这些声音呢?这句话引出了很多解释,我来讲一讲憨山大师《庄子内篇注》的解释,他说:“吹万不同者,意为大道本无形声,托造物一气,散而为万灵,人各得之而为真宰者,如长风一气而吹万窍也。以人各以所秉形器之不一,故各各知见之不同。亦如众窍之声不一,故曰‘吹万不同’。”他这里解释“吹万不同”是说长风一气,吹到了大树上各种各样的窍洞,产生各种各样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是来源于那个风,因为洞的形状不一样,像鼻,像口,像耳,声音也就不一样,但是风是一样的。这里的风就是大道,人也是源自于大道,但所秉的形器不同,也就有了各自的知见。“使其自己者,谓人人迷其真宰之一体。但认血肉之躯为己身,以一偏之见为己是,故曰‘使其自己’。” “迷其真宰之一体”,忽视了声音是来源于那个风的吹动,你只认声不认风了,所以他说“只认血肉之躯为己身,以一偏之见为己是,”这就叫“使其自己”。“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此一言直指齐物之功夫。直造忘言之境也。咸者,皆也。取,犹言看取,乃返观内照之意也。”咸其自取,就是你要认得声音,禅宗里面有一个公案说“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你要认得风,而不是声,你认得风,那就是天籁,你只认得声,那就只是地籁或者人籁。“怒者,鼓其发言之气,乘气而后方有言也。谁者,要看此言毕竟从谁而发也。但知言从己发,而不知有真宰主之。若不悟真宰,则其言皆是我见,非载道之言,由此是非之生,终竟而不悟也。要人识取真宰也。”这里憨山大师反反复复说要识取真宰,就是要识得这个风,风吹到了窍,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你要看到那个源头的风。风又从哪里来呢?大块噫气,才是一个源头,我们不要执着于自己听到、看到的声音,不要被百千种声音给迷惑了,这只是现象,透过现象去认识本质。声音是现象,现象后面是风的鼓动,而风的后面是大块噫气,大地的呼吸。
“吾丧我”,“我”也可以说是一个个的声音,它是一个外在的,要去除掉这个“我”,去认识那个“吾”,“吾”就是风,是大块噫气。用海德格尔来存在主义哲学来说,“我”是一个个的存在者,说“我”其实是在说“我的”,比如我的书、我的茶、我的职业、我的儿女、我的家庭、我的事业等等,咬者,穾者,嚎者等各种各样的声音,就是一个个“我的”。我们很多时候在一个个“我的”中迷惑了,到底谁在制造出一个个“我的”来呢?“吾”是什么?是生命的主体,生命本身。“吾丧我”不要执着一个个“存在者”,而是回到“存在”本身。生命的本真、本然说成是真宰也可以,但“真宰”有主宰的意味,有一种控制感,在《齐物论》后面还会谈到庄子并不是在追求一个真宰,他对真宰是存疑的。我觉得用存在(缘在,亲在)代替“真宰”更加贴切,不管是存在,还是缘在,亲在都是“在”,而不是在者。“吹万不同,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句话实在是太妙了,不要执着于一个个“存在者”,各种各样的意见,各种各样的学说,各种各样的身份标签都是“风”吹出来的“声音”终将停歇,不要被这些迷惑了,而是要找到那个“风”,那个“大块噫气”,要回到生命的本己状态。当回到你的生命本身的时候,其实属于“我的”那些东西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存在者”在“存在”中被消解了,所以叫做“齐,物论”。
庄子确实是厉害,《齐物论》开篇用精妙的语言描绘出一场交响乐,营造出特别宏大的意境。我在讲之前也没有想到那么多,讲着讲着突然就感觉打开了一个很大的视野,从中领悟到了很多意味深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