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格敦,最好的诗人 —— 肖培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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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发现一片有字的桦树叶时,就知道那是我写的诗,是我要找的叶子。
“羚羊的气味在岩石上留下花纹。”
“野果因为前生的事情而脸红。”
“人心里的诚实,好像海边的盐。”
“你为树叶找回它们的孩子,找回来后,用树叶在树干上蹭一蹭,它知道它回家了。”
“在霜降的大地上,你眼睛盯着草地,当你发现一片有字的桦树叶时,就知道那是我写的诗,是我要找的叶子。”
“有一片叶子飘进了水里,我游过去,十月份,水已经很凉了。但它不是我找的树叶,是楸树的树叶,但我也把它带上了岸。”
“我不知道树叶带着我写的诗怎么会走了这么远的路。”
这些句子是鲍尔吉·原野写在《白桦树上的诗篇》里的句子,文中说出这些美丽的话的是一个叫穆格敦的猎人,这个猎人自称是诗人。“你是作家,我是诗人。我们两个相会,像天上的星星走到一起握手一样让人感动。你会向我学到许多珍贵的学问。”见面的时候,猎人是这样自然地对作家说的。我是呆了。“你是作家,我是诗人。”他是如此自信。刻意经营是作家,自然生成是诗人。一个猎人,天地、森林、冰川,一望无垠的草原、高洁挺拔的白桦树、奔跑或者蜷缩着的动物,都是他的诗歌。诗歌,只在最纯白的心里,和你读了多少文章,学会了怎样的修辞,懂得了哪些写作技巧都无关。猎人丝毫不理会作家写过的厚厚叠叠的书。纸张上俗气的油墨味,怎么比得上那广阔的草原上微风送来的花香?每一丛荆棘都是他的文字,他策马跑过,大地上都是他的诗歌。“每片叶子上都写上了字,是我作的诗。”你进入了世界,融入了天地万物,你细心听出它们的声音,静静地凝视着它们的背影,虔诚又敬畏,你爱,你想表达,一枚树叶飘过是纸,一枝柔柳垂下是笔,你把心铺开,真诚一流淌,诗歌就来了。
穆格敦是最好的诗人。他让我汗颜,让我羞愧,为我自己那么多年的耽误和耗费。
“这些诗是用岩山羊的血写上去的,一百年也不会褪色。你知道我写这些诗多不容易?”
“创作是艰难的。”
“不对,我越看你越不像个作家。创作很容易,创作诗最容易,比吃蔓越橘果实还容易。”
我们的作家一定是无比羞愧地站在穆格敦面前的,正如我现在无比羞愧地站在穆格敦的诗句前。“创作很容易,创作诗最容易。”天,几十年语文教学,我们必须在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前自卑。不在桦树叶子上写诗的心,是没有诗意的。不在森林里敬拜一株草的心,是没有诗韵的。创作的艰难,在于我们的心,要向最卑微的事物低头并保持这样的谦卑。写给雄鹰写给骏马的诗句,是要沾有泥土和马粪的滋味的。你看,金黄的桦树叶在枝头飞舞,悬崖石缝里的小草在风中呐喊,天上飞过的小鸟,地上慢慢爬过的蚂蚁,河流上漂浮的花瓣,还有穆格敦窗边遥远处的一棵树……
这些草原上随风而逝的尘埃,这些注定会不知所终的尘埃,在穆格敦的叙述中,诗一般地绽放着。
“它也是诗人吗?”我问。
“你的问话很愚蠢,但我原谅你。它是一棵树,这个桦树皮包里装着它的子孙的命运。”
我觉得我也在愚蠢之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也把自己算入其中。
我想起孩子。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那里装载着一朵云的故事,那里记录着一只狗的日记……孩子把小老鼠的吱吱声都写在文章里,告诉我们这是他听过的最好的音乐,可是我们不在意。孩子把丑陋的枯草的眼泪都写在文章里,告诉我们想家的小草有那么伤心的哭泣,可是我们不在意。孩子要为树叶找回它们的孩子,孩子要用砂砾建筑世间最美丽的城堡,我们却只携着他们的手拐进现代的繁华和世俗的句子里。
“风,把路吹平了。”孩子这么说。他们本来就是诗人。
我们却把诗人吹走了,我们能原谅自己吗?
我想起美籍芬兰裔艺术家阿诺·拉斐尔·闵奇恩的摄影作品,那些极富想象力的黑白摄影图片让人震撼。他的照片里拥有组成自然界的基本元素:森林、湖泊、河流、山脉、峡谷、海洋、冰岛。人的肢体融入其中,你可以看见一个男人关于文明和自然最初的信奉,还有摄影师长期探索的一个孤独人类灵魂心里的旅程。你说,他不是诗人吗?

穆格敦懂,诗人都懂。
看,叶赛宁是把白桦树种在他的窗前的:“在我的窗前,有一棵白桦,仿佛涂上银霜,披了一身雪花。”清晨醒来,推开窗,就和白桦树问候,诗句就如雪花飘落。弗罗斯特的《白桦树》也是这么写的:“我真想去爬白桦树,沿着雪白的树干/爬上乌黑的树枝,爬向那天心/直到树身再支撑不住,树梢碰着地/把我放下来。”如穆格敦所说,“羚羊的气味在岩石上留下花纹”,你去舔舐那岩石,你就有了诗歌。大自然寓于深刻的、形而上学的意义,首先是在爱自然的眼睛里心里。珍贵的学问,首先要问的是,我们的心在哪里?鲍尔吉·原野的这本最新散文集,书名叫做“那个叫世界的地方到底在哪”,我好像也懂了些什么。
创作很容易,“每片叶子上都写上了字,是我作的诗”,穆格敦,猎人,最好的诗人。
也是最好的语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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