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风景三题(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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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随笔 |
常常想起小时走亲戚。
我们高头村在猗氏县最东边,和安邑县交界,这一带就好和安邑的邻村做亲。涑水河上游在山里,到了安邑县,才算出山到了平地。平地行走这一带叫河槽,说的是靠涑水河,地势低,水位高。一个小平原,水地多,历史上就是个富庶地面。高头村和邻近的村落这一块,就是涑水河的冲积扇的中游地段。地好,人口逐渐向这里集中,到民国时代,逐渐就成了人稠地窄,土地很金贵。我家还有舅家姨家,都是河槽人家。
河槽人家,经常羡慕南北两岸的土地宽阔。河槽北岸,上了坡是峨嵋岭,峨嵋岭是一个黄土岭台,边沿沟壑纵横,上了坡倒也是平地,可是旱地,靠天吃饭,老天不下雨,就没收成。地广人稀,人均土地五六亩十来亩,比河槽地土宽多了。河槽南岸呢?往运城盐池那边走,土地逐渐盐碱化,成片的土地撂闲,我们都叫滩地,一直到1950年代,去运城,过了舜帝庙杨包村,就是几十里滩地,没人耕种。当地人都叫杨包滩。一路走到运城,村落寥寥,一望无垠,天边就是钢青的中条山。
坡地滩地不说了,大片土地撂闲。那时候,就是河槽,土地也看似有余闲。河槽人种地,也比现在自在得多,随意得多。
小时侯妈做了啥好吃的,喊我:给你舅家送些。我挎个小竹篮就上路了。舅家离我们村不远,有五六里地吧,叫寨里村东庄。两个邻村,可村子分属猗氏,安邑两个县。走大路,要拐一个死弯儿,我经常“踩斜”,这是当地的说法,意思是大路横平竖直,如果单人走路,你没必要走大路,从地里斜走过去,好似不走直角走了个斜边。野地里一脚深一脚浅,不好走,可路肯定近多了,人一般还是爱“踩斜”,走斜路。
踩斜经过的地块,一般种得都不怎么经心。有时就是空地,乡亲们叫“库地”,犁了撂一年,来年再种。这是轮耕,庄稼人说:地也要歇一歇哩。走的人多了,斜着踩出了一条小路。第二年,庄稼长起来了,玉米成了青纱帐,散穗高粱高挑挑的。田主要挡住行人,就在路口挖一道壕,插上几根枣刺。挡不住,人们还是要踩斜 。这时庄稼已经遮蔽了小路,钻进青葱的田禾行,玉米叶子在脸上胳膊上友好地划来划去,散穗子高粱架不住披头散发的脑袋,歪斜着仄身在路中央,我得时时拨开。玉米遮天蔽日,小路曲曲弯弯看不到头。在这个神秘的甬道里行走,一会儿就胆怯了,一头小獾窜过去,吓得我半天不敢动弹。终于走出了庄稼地,天湛蓝湛蓝的,日头红红的。像是从一个隐秘的地道钻出来,抹一把汗,松一口气,那种神秘和好奇,少年的心痒酥酥的。
问大人,这块地为啥不看严了,大人说,那都是闲地,种就收点,不种也就不种了。
在我自小的记忆里,乡亲们那时种地,确实不如现在种得扎实,种得较真。就说这闲田吧,村里村外多的是。村子靠着涑水河,两岸芦苇逶迤连绵,如一条青龙盘卧在村北,芦苇往地里洇新苇,靠河的那段地,田主干脆就不种了,经常见到新苇露出嫩嫩的尖角,也爱怜得不忍扳掉。村里公用的水渠,我们叫“洚壕”,渠岸上专门种植一种多年生的窄叶草,当地人叫莎草,根须很深,拔住土,水冲不散,护渠没说的。莎草也是洇着蔓延,靠水渠的地块,田主也就让出来一节。没有人想到要把田禾种到水渠根。还有坟地,那也是很宽敞的,古柏参天,碑楼林立,地下一层矮草密密匝匝的,遇上阴雨,我们一帮小伙伴就到坟地去拾“地软软”,那是一种菌类,指头蛋儿大小,像木耳,能做菜吃。大人逗我们,说那是羊屎蛋变的,一边疑惑着,一边禁不住馋,还是吃。还有崖畔,地头,一般都留着空地,有一丈多。浇园了,人在地头踩踏,要犁地,回牲口也方便。送粪收割,回车也要空地。河槽这样,要是往北上岭台,往南走滩地,地土宽的村子,还不知有多少闲田呢。
仿佛一觉醒来,村里再没有闲田了。
这几年我再回乡,看到乡亲们种地,比过去抠紧多了。各家承包的地头,谁还舍得留一尺一寸的闲空,有精明的家户带头,大家不约而同地蚕食官路,村路越来越窄,原先过三套马车的大路,挤兑得剩下不到三尺宽。公用的水渠渠岸上,哪里还有莎草,庄稼地不断往前挤占,土岸越来越薄,时常渗漏跑水,有人干脆扯起长长的塑料管子通水。涑水河早已断流,靠河的田主连忙扒平了河岸,拔除了芦苇,扩大一片可耕地。算计得扎实的人家,连河底也铲平,种上高粱。河岸的斜坡也依着高低种上玉米豆子。远远看去,玉米天花,高粱穗子,豆子枝蔓一般高低,倒是一处新奇景致。
还不只是扩大地亩,在有限的地块里,我的乡亲也是恨不得一亩顶几亩。电灌浇水,化肥农药,亩产由三四百斤长到八百斤一千斤,还在追求高产更高产。土地,像是一个可以无情役使的对象,人人都瞪着血红的眼睛,恨不能一茬一茬刮出金子来。
乡亲们也是无可奈何。人口翻番,宅基地扩大了,修路建厂,好地也征了。人均耕地缩水,和二十年前比,已经减少了一半。不在有限的耕地做文章,又怎么办?听说靠近县城的村子,人均几分地,比我们还惨。那里的耕地,肯定更金贵。那里的土地,怕是负担更沉重。
土地的蚕食和侵吞无休无止。这几年再回去看,杨包滩早已经城市化了。运城开发舜帝陵公园,杨包滩到运城几十里,全都开发成了城区。工业区,高新区,学校机关搬了过来,10个车道的马路,从运城一路冲刺延伸过来。新规划,大手笔,就是敢占地。连片的土地,只要领导红笔一勾,很快水泥石子就蔓延过来,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无微不至,要的就是寸草不生。几番征地占地,滩地的村子,现在人均耕地甚至不如河槽。杨包滩,已经成了一个历史记忆。
通向舅家的那条小路,几次都要废掉,因为它是两县的县界,勉勉强强留了一尺多宽。像是本来要勾除的,照顾了一点情面,不过是凄惨地苟活着罢了。
去年也是温习一下童年生活,我重新走了这一条路到舅家。西庄,东庄,所到之处见到乡亲,都在紧打紧闹。寸土不闲,寸土寸金。一个老人再次寻觅童年,实在可笑。农家的悠闲,土地的休耕,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远望城里,那里的工厂冒着青烟。近处,农家的宅地也在蔓延。水泥,沥青铺展过的地方,那里的耕地肯定被永久封杀。剩余的耕地呢,只有加倍劳作,竭尽全力,不惜奉献出最后一点地力,来养活它的子民们。
地养人,地也是人,地也有人性。几十年前,时有闲田。说明土地养活我们,尚有余力。它在辛勤劳作的时候,也有余闲。好比一个人能挑一百斤上路,他只挑了八十斤,他走走停停,也许还有余兴去采摘路边一朵野花插在鬓角,他很悠闲,活得诗情画意。现在,让他挑一百二十斤,还要限期到达。他如牛负重,汗流浃背,步履踉跄,让人感觉他时刻都会过劳死。当下,我们的确衣食无虞,但土地的承载能力也达到了极限。如果我们再不爱护地力,还要疯狂地掠夺,鞭策这个超负荷赶路的的自然之母加力再加力,总有一天,她会轰然倒下。
土地在呻吟,土地在悲号。沙化,荒漠化,板结化,负营养,都是它的求救信号。
有一首开蒙儿童也能谙诵的唐诗说:
春种一颗粟,
秋收万颗籽,
四海无闲田,
农夫犹饿死。
如今真可谓四海无闲田,农夫也暂无冻饿之忧。我担心的是:四海无闲田,土地要累死。而土地累死后会怎样?人类更可怕的灾难就在头顶悬着,我们依旧茫然不自知。
多么怀念童年的闲田。我也知道,失去的,永不再有了。
乡村风景之三:大巷
大巷
乡村住四合院的多。过去的四合院院落很小,四面屋子一合,阳光就很难照进来。房屋的间口也小,一般来说,丈二的间口就是好房子了。新时期以后生活好了,乡村纷纷盖新房。新房还是四合院,要说和旧房不一样,就是房子大,院子大。到近来几年,乡村逐渐形成了新房子新院落的新格局,那就是三分或者四分地皮的院基,北房正房小二楼,两层或者两层半。下房一排和北房相对,平房,留一间走路安院门。两边厢房,也是一层,一边起火做饭。门楼子现在都是新买的铁皮大红门,圆圆的扒钉盖酒盅一样扣着,高门大厦,威风体面。
家家都在张罗盖新房,村里就规划出新区。新区统一规划,街巷又宽又直。新盖的房子没有土墙土厦了,一律砖混或者现浇钢筋混凝土。院门大多一个样式,高大宽敞。小楼挺拔,院墙内外都贴了瓷砖,墙头琉璃瓦平添富贵气象。新院子么,孩子娶媳妇要看这个。
人家不断地搬到新区,老巷就腾空了。
老巷渐渐清冷。土墙多年风雨,墙头一天天倒塌,断垣残壁长满青苔。房子不住人了,也不修理翻新,墙皮脱落,土灰罩了一头一脸。老房子原来的大门都是木头小门,有单扇有双扇,只留下老人守着,圪扭一声走出一个蹒跚的身影,抬头看看又瑟缩着回转身。老巷人迹冷落,废弃的老院子,荒草杂树疯长。老巷原来就窄,路面疙里疙瘩的。新区家户越来越多,出村的路四通八达,就越发没有人愿意打老巷走过。老巷像一个孤独寂寥的老人,抛弃在僻远的一角没人理睬。
人们重新正视老巷,是这么一件事。
这个村里有一个政府官员,在省城当处长,处长也曾经给村里办过一些事,比如安变压器什么的。处长的父亲去世,回家来办丧事。当地的官员来看望的很不少。村子里三三两两不停地有车来。丧事的程序很多,比如有一项,孝子要给墓地打墓穴的帮工送饭。送饭其实也是一个仪式。前面一人挑着饭担子,一头是馍馍热菜,一头是一罐米粥。后头跟着个孝子。拖拉着哭丧棒,呜呜咿咿哭号。有时不吃饭,提起一壶酒,送去,就是个样子,孝子也要跟着。这是规矩。
连天折返,孝子就跟主事的老人商量:
我这里有车,墓地那么远,咱们送饭走新巷行不行?开车把送饭拉上,我也上车。新巷是拍油路,走车,来回快多了。
主事的老人登时变了脸色,那怎么行。村里进人出人,娶媳妇嫁女,死人埋人,一定要走大巷。
天哪,在主事老人嘴里,村里最窄最小最老旧的一条小巷,叫大巷,他大概还是沿袭了前几十年的叫法。那时村里只有一条进出的巷口,这一条巷子理所当然的叫大巷。
主事的老人接着教育后生,只有私奔姘居的,才走小巷,贴着墙根,偷偷摸摸,没脸见人。明媒正娶的为啥要走小巷?只有死得不明不白的才走小巷,寿终正寝,堂堂正正来了,堂堂正正走了,为啥要走小巷?一律走大巷。
处长没敢再说,他原先还打算,下葬那天叫一辆大卡车,把棺材抬上去,出新巷走柏油路,一路畅通拉到墓地。这个更加不合老理,不敢说了。
结果是,处长每天给墓地送饭走大巷,迎客送客走大巷。下葬那天,十六人抬的棺材也走大巷。
大巷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巷,路窄,老路,土路,坑坑洼洼,十六人双杠头抬起笨厚的棺材,两边巷道就拥满了。棺材缓缓地移动,后面子孙们披麻戴孝号哭。两边也有站起的乡亲,照看死者最后一次出走家门。招魂幡引路,哀乐炸响,村庄里弥漫回旋。这个时候,你才明白了大巷的威严。死者在这个村庄活了多少年?大巷有百年千年,新巷不就20年30年。祖先的魂魄,在大巷久聚不散。先人的气息,依然在老屋老院子里氤氲。这一条路,才是乡村的老根祖。多少代人打从这里走过,地面踩踏得滚烫,周围仿佛能够看到前代人的影像。一个人从这里走向永恒,到另一个世界去,阳世的最后一段,神圣庄严。
哭声一片,从村庄的一个角落响起。一旦走进这个叫做大巷的老巷,几十人的哭声立刻不仅是悲伤,它升华为一种庄严肃穆。追怀先人,牢记历史,只有老巷,才有这个仪式的沉重感。平日里在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上走惯了,一旦回到老巷,多少年来发生在这个小空间的历史立即鲜活起来,老巷在提醒在激活 几代人的记忆连接,乡村的今天,有了内涵。
一日拥挤,似乎在补偿平时的冷落。一次一次拥挤,确认大巷的神威地位不可动摇。
村庄一番一番的大事,就这样一边一边验证着大巷的威严。走大巷,先人才认你,村庄才服你。大巷仿佛一个不言自威的老人,默默地注视着后世的人伦演变。尽管平时你冷落他,忽视它,谁也不在乎他,好像把他忘了。一旦村庄有大事,它会突然出场,提醒你守住规矩。这个时候相比,新修的一条一条巷子,拍油路,水泥路,砖门脸,日光灯,就好像涂脂抹粉的轻薄小子,和万古沧桑一比,哪里有什么分量。
新巷子越修越多,村庄的道路四通八达,另一条主干道浇筑了水泥,宽敞平坦,人们却依然敬重大巷老巷。知道这一块圣地轻慢不得。
逢年过节,请神送神,过大巷。娶媳妇,大巷进来,嫁女,大巷出去。生儿育女要请客,来来去去,走大巷。巷口开门走路,要焚香祈告。有时候,放倒一棵大树,拉出去加工木材,祈祷平安,也断不了祭拜一下大巷。就在巷口,拱手一揖,念叨念叨。或祈福,或驱灾,心愿就这样洒向天地,和先人通了念想。
村庄的上了年纪的老人,经常会聚集在大巷的街口谝闲话,免不了逗笑话。
你狗日的多会从大巷抬出去啊?
说不定,你还走不了大巷哩!
说笑归说笑,那话里都能听出大巷的分量。
乡村风景三题原载《随笔》2018年5月号,较长,分两次贴出,这是之二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