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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15年8期刊发作品

(2015-08-05 09:16:19)
标签:

乡村

盗窃

仇杀

农夫方式

分类: 散文随笔

丑陋的乡野

 

喜欢乡村的人不少。尤其在文艺作品里,乡间常常是炊烟袅袅,温情扑面。陶渊明的诗,描述的是“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费翔唱的是在城里竞争受了伤,怀念故乡的云。三毛千里跋涉,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城里人享受了高楼大厦,煤气水电的方便,无奈又被堵车,雾霾折磨,为明争暗斗不得成功苦恼。唉声叹气之后,开始想念乡村,那老者的慈祥,少年的天真。右派下放,全村都来慰问。谁家遭灾,全村陪着叹气。思量一番,他们开始向往乡村,想念田野的风光,乡间的人情味。有人动念,有人就开步走,打算搬到乡下去。乡下啊,多么美好洁净的绿洲,一派世外桃源。

多年来我和乡下一直没有中断联系,自问我还是知道乡下的。当年乡下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坏,现如今,乡下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乡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或者说,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我说说我们村里的事情。

我的那个村子在晋南,农村主产小麦棉花。粮食一年两季,夏天收小麦,秋天种玉茭。庄稼是乡村的衣裳,田野是乡村的形象。那朴实的麦穗,硬倔倔的玉米棒子,怎么看,都像这里生活的庄稼人。

农家之间当然不总是和气的。城里人大概不会想到,闹了意见,村里人经常拿庄稼出气。这和城里报复有些不同。打早先就这样。合作化以后没有了,集体的地,报复谁呀。八十年代初期一旦分地,这种报复很快就复活了。你的棉花苗长起一乍高,清早起来,突然看到有两行棉花苗倒了,歪斜了。这是你的仇家路过你的地边做下的。他的报复手段极其简单沿着两行棉花苗踩过去,一脚一棵,走到地头,两行小苗立刻全被踩踏。踩死的死,踩歪了,注定要十天八天才能缓过来。秋后注定减产。对待玉米苗儿,也是这样。这种报复,轻捷便利。在你的地里直行一趟就行,权当散步,解气得很。一行脚印,你能断定是谁?即便报案,叫来大队管治保的,也是例行公事,转一圈了事。

这是乡村的一种小报复小警告,俗话说,给你捎个信儿。

这种报复,源远流长,绵延不绝。在农家看来,不费劲就解了恨。稍一出动,就让你百愁莫解。太实用了,也就成了乡村的悠久传统,一直沿袭下来。

近二十年,我的村子大片种植苹果梨树,乡亲们都成了果农。一棵果树,就是一沓沓票票。这种报复,当然就移用到果树上。

我的邻居原来是个小干部,退休以后回到乡下,务了百十棵果树,自以为优哉游哉,归隐田园。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果子卖钱,农活休养身心,此乐何如。梨树刚挂果,不禁憧憬着秋后金色的收获。一天发现,有两棵梨树叶子突然软塌塌的,没了亮色,没了水润。朝树干底下一看,有人拿刀子画了一个圆圈。他明白这是仇家报复自己。自家在村里有对头冤家。天黑了,那人掏出一把小刀,沿着树身,划上一圈,割下一道连环刀伤,第二天,这颗受伤的果树立刻花枝枯萎。不几天,见花落花,见果落果。要结果,等来年了。这是小怨恨。仇结得深了,他会沿着树根,划断一小节树皮。断口以上几天里就死掉,这棵树就报废了。邻居知道自己惹不起仇家,找警察更是麻烦,只有赶紧把果树全部转包了。换了主家,当然仇人不再寻衅滋事了。只是他也只能怏怏地望着果林长叹,他的田园梦就此惊醒。

我还没有发现哪两个城市结了世仇的,村庄之间历史悠久的村仇可是常见。过去为争水,为抢地,两个村庄几个村庄之间打得你死我活的械斗不稀罕。老作家马烽曾经写过短篇《村仇》,郑义的成名作《老井》,开篇就是村庄抢水打架。乡村的聚众械斗,有时会闹到三村五里,酿成大血案。就是在平时,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田间地头,拿起䦆头镰刀拼打也是有的。我在村里割麦时,亲眼见到两家挥舞镰刀夺命恶打,吓得边上女人捂住眼睛。乡民的好勇斗狠,狰狞可怖的一面,你想不到,可也是确实的。

这些年,村庄逐渐富裕文明,我也想,太野蛮太凶残的故事应该听不到了吧。未料想再听到的故事,更加森然可怖。10多年前,岭上一个村子,一个小青年受了欺负,为了报复村民,他趁着全村看电影,开来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就开进了人群,全村一片惨叫,四散奔逃。更加残忍的是那辆拖拉机拖着圆盘耙,压倒的尸体立刻被粉碎得血肉横飞。那时还没有“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这个罪名,我看这个小青年十足的先行一步。村庄率先出现了以大型机械工具制造血案,这个,令人意外。

我们村里有一个小伙子,他爸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小伙子走路腿有点瘸,找对象就难。好容易说好了一家,临到过门,人家又反悔了。小伙子气不过,怀揣一把刀,找到人家家里,趁着中午歇晌,把说好的媳妇和未来的丈母娘杀了。行凶后他翻墙逃跑。那家人看到了杀人现场,料定是退婚的女婿行凶,立刻招呼本家兄弟集合追赶。大路上,他在前面跑,后面一队人马,手持铁锹,钉耙,扛着䦆头,加紧追赶。一个瘸子哪里能跑远了,这一支杀气腾腾的队伍很快就追上了他。一群人一拥而上,钉耙搂,䦆头捶,铁锹铲,很快凶犯就成了一滩肉酱。这凶犯自然难逃死罪,可是以这样一种私刑处死,听起来那叫毛骨悚然。

打死了人,女方家人一个电话打过来,通知他的爸,你那娃杀了人,叫我们打死了。你来收尸吧。

他爸拉着车车,带着塑料桶,囫囵将血肉收拾了回来,那叫什么尸首,没人样子了。

埋了儿子,自知理亏,他爸也没有报案。

这也是乡村习惯的处理方式,一命抵一命。不用惊动公家了,扯平。

这是我们那一带轰动一时的血案。数年后回想,我的心依然时时被那一支杀红了眼的乡民震撼。田野上,那一支队伍,多像一支农民武装揭竿而起。他们手持最简陋的农具,浩浩荡荡同仇敌忾,要将凶犯即刻处死。革命,不就是要将敌人砸成齑粉吗?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不都是手持农具打死强敌的吗?田园式的锄头锹铲,顷刻可以变成打杀工具。田园诗一般的乡野,唤起暴力血腥,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

有一个身边的朋友,曾经给我描述过城里盗贼的猖獗。大街上公交车上扒窃肆虐,简直像明抢。他说有一个夜晚,他拉起窗帘睡觉,忽然听到阳台外有悉悉索索的爬动,拉开窗帘一看,一个盗贼顺着排水管爬到了阳台外,正准备撬窗进屋行窃。

他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那贼瞪了他一眼,也是反问:干什么的?你说干什么的?深更半夜爬到这里,你说能干什么?

这主人反倒被盗贼的理直气壮顶得倒憋一口气,这年头,做贼都这么有理!

这盗贼眼看行窃不成,于是就跟主家商量,能不能让他进屋里走,我不偷了,出你的房门下楼去。贼十分诚恳,语重心长地说:爬水管太危险啊!主人当然不答应,于是那盗贼只好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慢慢地顺溜下去。

倒是他站在那里感叹,做贼,都可以这么任性!

这位朋友给我说这些,是想说乡下的秩序好,没有那么多贼,贼也没有那么猖狂。我要说,不是天下无贼,不是乡下无贼。乡间的盗贼和城里一样,不以为耻,无所畏惧。

前几年我在乡下翻修老院子,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晚上一到半夜,就听得邻家登登登一阵轰响,那是启动三轮农用摩托的声音。一连多天,天天如此。我不禁就有点奇怪。这家人为什么天天晚上半夜出门?

第二天我问村里的伙伴,伙伴大多面色很神秘。有人小声说:你还不知道?净贼,没一点夹带。

又有人说:地里啥庄稼也不种,家里啥粮食都有。你说他咋来的?

大家七嘴八舌,我明白了,这位是我们村里一个著名的偷手,他常年四季偷盗,就靠偷人过日子,只要不犯,也没人管他。日落而作,日出而息,他的日子很是滋润。

乡村的盗贼,自然以偷盗乡民的财物为主。粮食衣物家畜家禽,都在盗窃之列。长期的偷盗生涯,这帮小贼竟然积累了许多盗窃经验,使得这个活计,有了一定的技术含量。村里人说起来,像听故事一样。比如说大牲畜,牛马骡最难牵走,只怕叫唤惊动主人。但是大牲畜一旦叫唤,尾巴都要撅起。这帮家伙都是先给牲口尾巴上吊一块铁疙瘩,这个铁块下坠,强制尾巴下垂,再牵缰绳,喂料,牲口会乖乖跟上走。拉到集市,卖了分赃。家畜之中,猪最能嚎叫,猪却也最好对付。拿几个馍馍,白酒泡了,往猪食槽里一扔,猪吃得蛮欢,一会儿烂醉如泥,抬上车拉上走,连哼也不哼。所谓死猪一样,大概指的就这个吧。一旦出村,谁还认得自家的猪?杀了卖肉,贼们欢天喜地。有一阵偷牛偷猪甚是猖獗,县市都发动过专项打击活动,但收效实在难说。

这些小戏法,很像流氓的小聪明。静悄悄地拉走了猪羊,你能想到他们在背后快活地嗤笑。这些坏货,让人恶心又痛恨。

偷盗活动太常见,慢慢的乡民也就皮了。丢了东西自认倒霉,抓住贼娃子也不深究。扭送公安能咋?关两天又出来了,倒结了一个仇家。贼明白了这一点,慢慢地胆更大,脸皮更厚,光天化日之下行窃,没有一点羞耻的意思。

我们高头村的果树,都栽在村庄近处。远一点的地,才种粮食棉花。这个道理不说你也明白,果树离村里近,好看护。隔着一条涑水河,河北的地,就种了粮食棉花。

乡民很快就发现,地远了,粮食要丢。

贼偷粮棉,胆大得很。开了小三轮,一个拉一个。小三轮进了地,慢慢开,后边的那个就扳玉茭穗子,一左一右,边走边扳,小车厢一会儿装满了,开到地头,一溜烟就没了踪影。偷棉花也一样,棉花开得最白的时节出来,进了你的地,前边一个开车,后边的左右开弓专挑那开圆的大朵子摘。登登登一行到头,看看货不多,掉回头再来两行。装得差不多,飞跑回去卖棉花去了。等主人来棉田,看到几行空壳壳,知道招了贼偷,你又能咋的?

这种毛贼偷盗,一般都在饭时,趁地里没人。也有时候不巧,恰好主人来大田了,那贼也不尴尬,啊呀老哥,这是你的地啊!给你放下。卸了车,留下赃物,开车,打道回府。仿佛不知道他是做贼被人逮住了手。没事人一般。

有那么一回,也是活该这贼倒霉。偷了一车厢玉茭穗子,开车过涑水河的小桥。涑水河已经成了一条干沟,小桥就是河上搭几块水泥预制板,拼成一个人字。那贼开车,上桥,下桥,不料车轮子卡在两块预制板的缝隙里,开不动了。

贼这下子可是跑不掉了。贼也没有跑。他知道这是高头村的地,放下车,进了村子打听,河北那块地种玉茭的是哪一家?我偷了人家的玉茭,车陷住了,叫他帮个忙。主人家叫上几个人,到了小桥,把小货车抬出来。那贼开起车,把玉米送到家,卸车,还了人家。

贼非常讲礼貌,一股子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样子。贼说,今天这事,我没有打招呼就收了你的玉茭,这是我的不对。可我不是也把玉茭给你送回来了嘛。权当我给你收了一回秋,搭赔了油,误了工,我也不要工钱。算了算了!贼很慷慨。

主人沉吟半晌,能咋的,接过贼递过来的一根纸烟,打发人家上路。

在巷口,他们挥手告别。腾腾腾一道黑烟,小三轮消失在暮色里。

任谁看到这里,都以为这是主人和帮工道别。谁能想到,这是一个人赃俱获的盗贼受到的礼遇?盗贼够无耻,主人也够大方。我们所要建立的和谐社会,大概不过如此吧。贼觍颜不以为罪过,人也不计较贼的罪过。双方友好相处,互谅互让。偷了,还了,走了,乡村一出捉放贼的故事。哪个时代,我们能够看到如此猖獗如此厚颜的张扬罪过?如此文明如此礼让的容忍罪过?乡野海纳百川,今日之贼,来去自由。我看当地的小报记者要知道了,肯定会赶来专版报道,在结尾,他会大抒其情,讴歌广阔的田野上,奏响了一曲贼民合作,共建精神文明的新凯歌。

田野啊田野,如此乡风,我还能说你什么呢。

很多人想象的乡村,是古典的乡野。其实就在古典的原野上,也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南风如熏,祥云缭绕。自古以来,乡村当然是一块美德的沃土,乡野却也不是只有一种颜色。多少邪恶在这里生根发芽,长成铺遍山凹的连片罂粟花。乡村的小气,算计,偷窃,麻木,自保,痞子气,仇隙拌嘴,斗殴凶杀,这块土地上一直连绵不绝,构成了不同于城市的独特风景。正像城市不会专门制造邪恶,乡间也不是专门生产美德。两地的善和恶,表现有所不同罢了。

不过这些年,乡间的道德崩溃尤其令人担忧。相对于城市,乡村成为弃儿,从上到下多半是任其堕落任其陆沉,它的溃烂甚至都无人理睬。

一个强大的声音在呼唤工业化城市化,在铺天盖地的声浪里,乡村的道德滑坡加速下坠。乡村,没有保守住传统的古朴善良恬淡平和,而是感染了城市化带来的自私算计不择手段。相对来说,这个人群文化教育程度较低,他们感染了现代文明某些病菌,只能让自己更加愚蠢更加颟顸更加无赖更加残忍,那残存的几分聪明也变成了狡诈。乡村习惯跟在城市屁股后头学步,它抵挡不住一些负营养加速输入。乡村的幽暗之处,鬼影幢幢。陋习沉渣泛起,新生活染上病毒,这一块土地上,将会上演更多的文明沦陷的故事。

中国农民曾经是革命的主力军。这一场革命的胜利,极大地提高了农民的地位,对于这个群体的道德缺陷,人们后来很少提及了。面对革命动力,我们担心大不敬。其实这一块土地,生产淳朴敦厚,也生产愚昧颟顸。生产聪明智慧,也生产狡诈圈套。生产勇敢无畏,也生产残忍嗜血。生产勤劳节俭,也生产游手好闲。生产好人,也生产盗贼。生产正经庄稼人,也生产地痞二流子。流氓和盗匪一直是这块土地的土特产。一支权力的大手纵容和遗弃,只会助长恶之花灿烂开放。这里当然善恶共存,不过都染上了浓郁的田园色彩。回首那些作恶,分明是操田园式道具,演出农夫式的愚昧,农夫式的狡诈,农夫式的仇恨罢了。

乡野,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吗?

如果你喜欢乡野,你就必须喜欢乡野的全部。如果你接受乡野,你就必须接受乡野的全部。

不知你想好了没有。

 

 (原载《散文》2015年8期,发表时改题《另一种的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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