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只狗的怀念
(2017-05-06 13:5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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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海笛随笔 |
分类: 原创散文 |
(文)海笛 (小说)
一层浓浓的雾罩住了山梁,天还没有亮色,我们在朦胧的山道上摸索,几声喳喳的鸟叫,给我这颗不愿离开奶奶的心又增添了几分惆怅。
三十多里的山路,我们必须在十点钟之前走完,赶到公路上,才能搭上过路的客车回省城。不然的话,还得在那个鸡毛店任一宿,等第二天的车。
幺爸背着行李,我们急急地赶路。蓦地一团毛呼呼的东西窜在我的脚下,惊了我一跳。嗬!原来是奶奶家那条老黄狗。它亲呢地舔着我的衣角,向我甩圆了尾巴。
天呀!离奶奶家已有五六里路了,我不知道老黄狗是怎么跟上来的。狗不会说话,但我看见它的眼里分明含着一种感情,一种依恋,我被这种感情所激动,我拍了拍老黄狗的头对它说:
“老朋友,我没有向你告别,是怕你难过啊。”
记得十年前,我还没上小学。爸爸带着我到乡下看奶奶。当我们一走进奶奶家的土围墙,一只小狗就威风凛凛地向我们冲来,它张着黑呼呼的小嘴,对我们怀着敌意地吼着。大概它把我们当成了小偷,威风凛凛的守在门口,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一个小东西,就这么凶,这么厉害。”
我却被小狗给唬住了。
“不用怕。”爸爸对我说。我只怯怯地拉着爸爸,好奇地打量着小狗。
为了尽到它看家的职责,对不认识的人都要咬。这是事后奶奶告诉我的。
当时我却为小狗的勇敢而震憾,它的叫声惊动了屋里做针线活的奶奶。奶奶迎了出来,一见我们,便亲热地招呼起来。
“唉呀,是说这几天眼皮跳,原来是你们到了,怎么不事先说声,好让我叫人来接你们。”
小狗大概明白了我们同主人非同寻常的关系,它摇了摇头,摆了摆尾巴,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躲在奶奶的身后。
没几天,我和小狗便成了好朋友。我常用一根细棕绳,套住小狗的脖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我的腰带上。
我们常去溜达,我不时放开了绳子,和小狗跳着跑着。小狗在我的脚边踹来跳去,我们还狂狂打打,它在我的面前撒欢打滚,用舌头舔我的脚趾,快活极了。我玩累了,就躺在山间的草坡上,仰望那蓝天悠悠的白云。小狗就爬在我的脚边,有时也学我翻过身来,肚皮朝天晒太阳。
“这鬼东西是我上半年从山沟里拣来的。”奶奶告诉我说,那时农村禁止养狗,还成立了打狗队。那天奶奶上山放牛,看到它骨瘦巴巴的,饿得“嗷嗷”叫。这是一只被人抛在野外的狗崽,奶奶说它“嗷嗷”的叫声就跟我小时候的哭声一模一样,它的叫声让奶奶感到心痛。奶奶把自己中午的干粮,一个饭团留给了它。
谁知到了晚上,奶奶上猪圈喂猪,猪圈门却“吱”地响了一下,小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口里:“叽叽咕咕”,哆哆嗦嗦地向奶奶不住地点头。奶奶说那“叽叽咕咕”的声音,像一个小孩子的呜咽和抽泣,如同在乞求奶奶收养它,不要把它赶走。
一个可怜的小不点,一个令人疼爱的小狗。
“这是个无家可归被人遗弃的孩子,它向我伸出了求援的手,人心是肉长的,我能不要它么?”奶奶说。
当时奶奶就舀了一大瓢猪食给它。小狗一步一歪地走过来,贪婪地舔食着,还一边“口瞿口瞿”地叫,像是对奶奶诉说它悲惨的身世和感激之情。
一个微弱的小生命,一个被世道不容的小生灵,终于在奶奶家找到了它的归宿。
么爸对小狗的到来却不怎么欢迎,嫌喂狗麻烦,还对奶奶说,别人都不喂狗,你还找个包袱来背。几次都想动手处理小狗,都被奶奶制止往了。
“你打死小狗,老娘也不想活了。”奶奶的发怒使幺爸不敢轻举妄动,才保住了它的狗命。
奶奶还对我讲过这样的故事,从前人和动物是一家人。但人比动物勤快,又学会了劳动,逐渐从动物中分化了出来。动物中最懒的是猪,吃了就睡,所以人要吃它的肉,连敬神都用它当刀头,这是对猪不劳而获的惩罚。狗和猪不同,它能帮助人做一些事,帮人看家,对人又很忠实。狗的祖先还为我们民族立过大功呢。传说狗漂洋过海在海外异邦的谷堆里打过滚,睡过觉,给我们祖先带回了谷种。“猪浮三江,狗游大海,猫儿下水摆一摆。”我曾把小狗奶进过山上的水库,它的狗刨式游姿实在难看,但却证实了奶奶的话。
一晃就是十多年了,这次我来看奶奶,已经认不出我的好朋友了。我刚跨进奶奶家的围墙,一条大黄狗倏地腾跳出来,对着我龇出牙齿,咆哮着。
“妈呀!”我大叫一声,转身而逃。随着我的叫声狗的咆哮竟平静下来。哦,我认出了我的小伙伴,奶奶收留的小黄狗。小黄狗听到了我的声音,也认出了我,一个劲地跳着,扫动着它的尾巴,像一面迎接我的旗帜。它完全长成一条大狗了,有一张条凳那么高,脸有点方,嘴呈长形,拖着黑色的大舌头。“小黄狗……”我呼唤着它。它疯了似地跳进里屋,叼来一个草团(这是乡下人用来坐的),放在我的面前,咬着我的衣角,示意我坐下。我坐下后,它又呼地一声闪出门外不见了。
“都这么高了,才来看奶奶。”奶奶抱着一抱菜,背着一个背篓,一脸泪水,笑着向我走来。原来是黄狗把奶奶从菜地扯回家的,它跑在奶奶的前面。
啊!我看着黄狗那圆圆的大鼻孔,一直竖着的大耳朵,宽胸细腰的样子,我的眼泪也快流下来了。
昔日小黄狗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现在它已没有那么调皮了,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每次我们吃饭的时候,它就蹲在大门口,不叫也不闹很懂事,从不偷食桌上的饭菜。等我们吃完饭后,它才溜进屋,找掉在地上的饭菜或骨头吃。
一次我悄悄地喂了黄狗一大块肉,它默默地看着我,又看了一下幺爸,它无声地把肉弄到墙边去吃,像一个孤独的老人,躲着儿媳嚼东西。
大年三十的除夕夜,我和奶奶围着家里的火塘,黄狗就爬在我的脚下,陪着我,听我和奶奶拉家常。我给黄狗理着毛,抓痒痒,它半眯着眼睛,呼呼噜噜地像只老猫,温顺极了。我发现它并不壮实,有点老了。
初一早晨吃元宵,我吵着要请黄狗和我们一起吃。幺爸很不高兴,又不好说我,只说给狗吃汤元,这是糟踏粮食,会把狗惯坏的。我只好瞒着幺爸,舀了一大碗元宵,我把黄狗带到围墙外,给它吃。我看见黄狗把滚圆的汤元一个个吞下,咂着嘴巴,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的心里充满了快活。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我又要离开爱我的奶奶,离开我儿时的伙伴黄狗了。我的心里很难过,清晨我没有勇气向奶奶告别,怕见到奶奶的眼泪,也不忍心向黄狗告别,谁知它却送我来了。
“回去,温丧!”
幺爸炸雷般的喝斥声,黄狗如同没听见一般,一动也不动,,紧紧依猥着我,如同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诉说。幺爸把腰一弯,手一挥,脚一蹬,做出一种威吓的样子。可能平时它领略过么爸的厉害,只好无可奈何地从我身边跳开了。
黄狗站在离我们十多米远的地方,看着我们。幺爸又弯下了腰,抓起一块石头,它才“呜呜”地叫了两声,转身向后山跑去,消逝在丛林里。
鸟儿的叫声充满了山野,太阳已经在山那边冒出了半边脸。冬天的山野,给人一种肃穆壮观的美。我和幺爸匆匆赶路,彼此已没有言语。我在心中恼恨着么爸,好象他毁坏了我最心爱的东西。
“我也是为它好。”幺爸看出了我的心事,对我说。
“这么远的路,何况我们路上还要经过一些村子,村子里的狗会咬它的。”幺爸一个劲地解释。
确实,这几年,山村人家几乎都养了狗,到处都能听到狗的叫声。每次路过这些村庄,幺爸手中就会握着一根棍子,叫我要特别小心。
不知又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一个小山村,一条黑色的大狗突然闷声闷气的朝我们冲来。“咬人的狗不出声”,这家伙的嘴快要咬着我的脚了,当时我是吓懵了,来得太突然,太突然了,连幺爸也没回过神来,正在这危急的时候。
“汪!汪汪!”一阵猛烈的叫声。啊,是奶奶家的老黄狗,它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一阵风似地猛扑出来,一下子就横隔在我和大黑狗的中间,两条狗顿时嘶咬起来。
“哦!”只见黑狗一声闷叫,退了几步,利爪在地上“唰唰”地刨,弓起腰。奶奶家的黄狗也不示弱,它的牙齿磨得格格地响,尾巴挺得笔直,乱蓬蓬地像把扫帚,身上的毛也立起来了。两条狗对峙着,同时跳起丈把高扑向对方,一场惊心动魄的博斗,可怕的嗥叫,双方在翻滚,扬起一团团黄黑相间的狗毛。
显然奶奶家的黄狗不是那条黑狗的对手,但它还是顽强地嘶咬着,没有退缩半步。
幺爸回过神来,举起手中的棍子,朝黑狗尽力打去,“呜……”黑狗挨了幺爸重重的一棒,才泄了气。夹起了尾巴,不服地悻悻地逃窜。
“过来!”我轻轻地呼唤黄狗,它顺从地跑到我的面前。我见它的背上已有几处被咬伤了,皮翻着,还渗着血。我抚摸着黄狗,拿出一颗水果糖喂它,它却一反常态,连看都不看一下,大概它在为我们的别离而难过。我想起了幺爸的话,知道路途的凶险,我抱着黄狗的头,贴着它的耳朵:
“回去。”我指了指它来时的方向,又拉起了它的前右脚,我们像老朋友握手告别的样子:
“再见!听话啊,我以后还会来看你的。”我的心中酸酸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强忍着。
但我分明看见黄狗的眼里也充盈了泪水,它抖动了下脑袋,大概也不愿意让我看见它落泪的样子,转身顺从地向后山跑去。
太阳是躲在云层后面放光去了,这种鬼天气,太阳是出不来了,树林里的鸟叫声也少了。只树叶儿在风中沙沙地响,我不时转过头去,总感觉到黄狗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但我却见不到它的影子。
“它能回到奶奶家吗?”
“没关系,狗是不会迷路的,一条好狗在上千里路远也能回到主人的家里,何况我们走得并不远。”
尽管幺爸一再安慰我,但我却在为黄狗担心,心里沉重得很。
十点钟,我们准时赶到了公路。没一会儿长途客车来了,幺爸把我送上了车,汽车启动了。
“汪!汪汪!!汪汪汪!!!”
是它--奶奶家那条老黄狗,它跟在开动的汽车后头,喘着气,狂吠着,飞跑着。一会儿,汽车就把它丢得老远,老远……
我把头伸出窗外,眼泪流下来了。
再见了,奶奶家的老黄狗,至今我的耳边还常响起它的叫声。
事后我一直牵挂着那只老黄狗,它的影子一直缠绕着我,我接连给奶奶写了几封信问它的情况。几个月后才收到奶奶让人带来的信,说我走后,老黄狗失踪十多天后才回到家,已瘦得像把刀,完全变了形,它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谁也不知道,这在大家心里至今还是个谜。
(这是几年前我发表在青年作家上的一篇短篇小说,特收在本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