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摄影记者张宏江:这场灾难改变了很多东西,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很多人的生活观。
我没有崔峻那么敏感,可能我老了。也可能就是我比较迟钝,反应慢,这种人不好,说好听了是冷静,说不好听了就是“二”。我知道我不会出事儿,真的知道,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对环境、对是否安全的判断,我没在这上面出过错。所以报社一说要去灾区,让我从珠峰直接奔成都,我一点儿没犹豫。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之前我在珠峰两个月,都快憋死了,郁闷,没事可做。地震发生的时候,我们在拉萨,好歹距离成都很近,比北京去着容易。
其实我的好多体会是在回来之后,在灾区,就是采访,拍片子,按部就班地工作,很正常。虽说很辛苦,过得很惨,没吃没喝,还有危险,但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工作,这也是一种选择吧,你选择了做记者,就应该是这样的,哪儿有事儿发生了,不管是什么条件和环境,你就应该第一时间到达现场,你不去谁去?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所以,我回来之后有人说,张宏江你们真高尚,那么危险你们都去了。我说不是这么回事儿,你要是我,干这个活儿,你也去,要说高尚,那你也高尚。我估计崔峻也跟你这么说,都是老记者,有活儿干就有冲动,想不起来那么多,也没工夫玩儿什么道德判断、个人反思,来不及想,也懒得想。等都想明白了,就是下辈子了。
我回来那天,我们部门的同事拿着鲜花到机场去接我,说是英雄回来了,我当时觉得挺可乐的,大家来接肯定是特高兴,但是这么隆重还是头一回,这一隆重,我都有点儿别扭了,我说我不是英雄,我活着回来再正常不过了,而且,我也没干什么,就拍了点儿照片。
要说有什么变化,细想一下,还是有。比如说,我老婆变了,变得特别勤快,以前可不是这样,现在她把家里搞得井井有条,我都不太适应了,我儿子也变了,他两岁八个月,是刚刚入托的小朋友,我这次回来之后他变得很爱撒娇,特别粘着我,我很喜欢他,但是这么黏糊,也不适应啊!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哦,是因为我从灾区回来吧?他们都觉得我需要更多的关爱了,我变得更珍贵了,因为我才刚刚离开了一个灾难的现场。我老婆说,周围的朋友的老婆都说了,要是她们,早就飞到成都去“千里寻夫”了,她没去,一方面是因为孩子小走不开,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知道,我肯定会好好地回来。我挺感动的,我觉得这场灾难改变了很多东西,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很多人的生活观。
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比如说,崔峻说过我们遇到的那个出租车司机吧?他对我们特别好。他带我们到都江堰的时候,真有一种挺悲壮的感觉,两个记者,把自己的装备交给一个陌生人,说好了回来再取,他送我们,说回来给我们接风,那样子就像壮士一去不复返,很伤感。几天以后我们回来了,他怎么欢迎都不够,非要请我们大吃一顿。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那天晚上在成都跟他分手后,我就想,他可能代表了很多人的心态,那就是他们有一种愧疚,对于自己不能亲自到第一线去帮助别人,不能为灾区的人做些什么而愧疚,所以就拼命对其他能更直接地参与了抗震救灾的人好,这样,也算是间接地做了贡献。就像很多人,默默地去捐款、捐东西,其实就是因为无法亲历亲为,那么就各尽所能吧。我这样一想,就特感慨,真的,这是人性里非常善的一面。往往,灾难到来的时候特别能考验人的良心,这些善被激发出来,成为一种社会风气,这是多大的收获。
要说感动,崔峻已经说了那么多了,他是个感性的人,特狂热,还有一些浪漫情绪,所以他比我的感受要丰富,和他相比,我可能更平静。
我们从都江堰出发去映秀镇那天,要不是他一定要留在大汽车里过夜,我还会坚持往里走,那时候我的直觉告诉我没事儿。后来崔峻说我,你这个人看着挺木的,心里倒有很极端的东西。可能我就是这样吧,我当时特别想早点儿看到那里的情形。我们和逃生的人们逆行,路越走越窄,随时都有巨大的响声,大石头砸下来,大雨泼下来,谁也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有多少人遇难,逃出来的人再一描述,我这种愿望就更迫切。当时我们就知道了,外面的人还基本上没进去,救援是当地人自己在做,食物、水、电、通讯,都成了问题……我带着海事卫星,可以随时把当地的消息发回来,尽快地实现信息的传递,我觉得这就是当时我们唯一能做的。
在大巴里的那一夜特别难熬,仔细想想崔峻是对的,我们的装备不行,走夜路的危险太大了,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是不行的,同行的那几个人又都不肯走,坚持要等天亮。所以也只能这样了。跟我们一起走的那个杭州人,找老婆孩子的,心急如焚,他说,这时候就是爬雪山过草地也得去呀!我当时挺感动,老爷们儿应该是这样。后来我们在映秀镇又碰见他,他已经特开心了,老婆孩子都没事儿,他们那个房子塌了,娘儿俩躲在一张钢丝床下面,居然没受伤,他那个高兴啊。他回成都之前把身上的烟都给我们留下了,挨个儿拥抱我们,说太幸运了。我当时也被他那种心情感染,也跟着开心了半天,还给他们拍了好多照片。他们走了,我就想,不知道这哥们儿那个找人的过程是怎么扛过来的。就是要找、还没找到的那个时间最难过,生死不明,牵肠挂肚,找到了,就皆大欢喜了,要是找不到呢?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他真是幸运的人,我们到了映秀镇,总是能遇到那些寻找亲人的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最终是没能找到自己的亲人,有的是找到了,但是人已经没了,那种悲痛、那种伤心和绝望,我都不会形容。每当遇到一个找人的,我就想,但愿老天爷能让他们团聚,哪怕是受伤了,哪怕是经过千辛万苦给活着挖出来也成啊!
在灾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动人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和生命有关,所以格外能刺激人的灵魂。我们在那里,看到最多的是伤员、尸体、废墟,每天都有余震,经常下雨,到后面几天,尸体的味道弥漫起来,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从来没闻见过。拍照片是我的工作,但是怎么拍我可以选择。可能是我的个性的原因,我会愿意去拍那种能让人感受到活着的希望的照片,我觉得在对一场灾难的记录中,仍然需要有一些阳光。而且,我真的从灾区的很多人幸存者甚至重伤员身上感受到生命的力量,那种顽强的、执著的求生的力量。我认为这是人性中向上的东西,这些东西应该被记录下来,我认为这样的东西和短暂的感动比较起来,相对永恒。
我举两个例子。这是两个非常打动我的人。
一位是一名来映秀镇打工的、50多岁的老爷子。我在拍救援队的时候,有个当地人问我,你是记者吗?我说是。他说你应该去报道这个人。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是这位。挺不起眼的一个人,一直跟着救援队的人一块儿忙。这个人说,他从震后一直在救人,当时还没有专业救援队进来,他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家人在这儿,他本来可以走的,有些没受伤的本地人都走了,他也没走……我从这时候开始注意到这个人,到最后我们离开映秀镇的时候,他还在,还在忙。我觉得这就是了不起的人,值得我们去关注和宣传的人,对于映秀镇的人们来说,他就是个外乡人,跟这里的人无亲无故,但是这种特殊的时刻,他能做到的这些,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呢?他肯定知道留下是有危险的,但还是这样选择了,这就是人性里面非常美好的东西。也是我们一度感叹现代人正在逐步丧失的东西。
还有一位女子,她是我的一张照片的主角。她蹲在一片废墟上,那是一栋七层高的楼房,震塌了,剩下的高度连两层都不够。她蹲在那儿刨来刨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很有目的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找到了,挺高兴的样子,从瓦砾堆里刨出来一对耳环,高高兴兴地给自己戴上。我拍的照片,就是她正在戴耳环。我不知道她的姓名,看上去她也不是很年轻,但是她找到了耳环并且戴上那一瞬间真的很打动我,让我觉得她很美,虽然她脚下是一片废墟。这张照片我自己特别喜欢,我觉得我看到了一种发自人的内心的、对生活、对幸福的爱和向往。也许在一场天灾面前,生命非常脆弱,但是只要没有失去生命,还有生存的可能,人就会去追求更好、更美的生活,这是一种精神力量,也是支持着人类能发展能进步的动力。我觉得这是在灾区这段时间常常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的亮色。
因为能看这些,我觉得我在灾区的采访并不是阴郁的。那里的情况确实特别让人伤心,也特别惨烈,但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种理性,告诉自己,灾难已经发生了,逝者不可追,而活着的人们,需要继续活下去并且重建家园的勇气,这种勇气不是别人能给予的,而是每个人必须自己从心底重新建立的信念。我们这些媒体工作者,其实有义务帮助他们重新建立这种信念。所以从灾区回来之后,我特别不愿意看到那种悲情的报道,特别不愿意看到很多记者的眼泪,我能理解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在最初刚刚遭遇这场浩劫的时候,会有发自内心的心疼,但是,我们也应该是最先恢复理性的人,眼泪不能挽救生命,就像眼泪不能重新给受灾的人们一个家一样,我们能做的,除了哭泣之外,还有更多。
(来源:安顿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