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伦小说《井盐忠魂》(统一战线.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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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沟桥那声炮响传到自贡时,张老盐正蹲在釜溪河边抽叶子烟。夕阳把天车架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要把整座城摁进卤水里腌起来。要变天喽。他敲灭烟锅,对徒弟冬娃子说。
盐场总局的紧急会议开得烫人。王会长刚说完“增产三成”,下头就炸了锅。要得!我们李家井灶跟倒起!杨家灶房捐半个月的盈余!那些平日为半勺卤水能吵上半天的盐商们,此刻倒像共一口锅吃饭的亲兄弟。唯独乔老爷捻着佛珠不开腔,等众人嚷够了才慢慢起身:我捐这个数。他比出三根手指,众人倒抽冷气——够买三十挺机关枪。
冬娃子发现师父变了。以前喊“省着点用篾绳”的老盐工,如今天天催着多绞卤。多绞一筒,前线就多颗子弹。张老盐把省下的铜板丢进竹筒,叮当声像打在冬娃子心尖上。最稀奇的是乔老爷,竟把祖传的翡翠鼻烟壶拿去义卖。人家问他咋想通的,他指着河边的运盐船:船都要沉了,还揣着金元宝做啥子?
釜溪河边的婆娘们搞出名堂了。周家媳妇把银簪子捐了,天天用筷子盘头发。后来整个自贡城的女人都学她,观音阁的师太连香火钱都掏出来,还悄悄熔了菩萨的金耳坠。卖豆花的王婆子凑不上钱,就连夜磨了三锅豆花挑到献金会,扯起嗓子喊:咸的甜的都管够,捐钱随便吃!
真正让冬娃子掉眼泪的是看川戏那晚。丑角刚翻完跟头,突然扯开戏袍露出胸膛:各位父老!我这张脸虽丑,心却是红的!今日谁捐过十块大洋,就往我脸上吐口唾沫!铜钱雨点般砸上台,却没人真吐口水。最后班主抱着募捐箱磕头:够买半架飞机了!
自贡的天车架越来越瘦,好多盐商把铁件拆了捐给兵工厂。唯独张老盐守着的燊海井天天冒白烟,老人咬着牙对冬娃子说:盐脉就是国脉,咱这口井不能停。直到那天井架突然塌了半边,众人才发现老人每天偷偷多绞两百桶卤水。
抗战胜利那天,乔老爷在王爷庙摆流水席。他指着满桌菜苦笑:顿顿都是盐巴菜,各位多包涵。众人却吃得香甜,原来每道菜都刻意多放了盐。周家媳妇说:咸点好,吃了有力气重建家园。张老盐慢慢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头是省下的八百个铜板:给娃娃们买书本吧。
几十年后,导游举着小旗子走过燊海井:这就是当年献金最多的盐井......冬娃子的孙子突然打断:我爷爷说,真正的井在人心头。他指向远处,新建的展览馆像极了一滴巨大的泪珠。
夜色落下时,火锅店的热气熏红了游客们的脸。老板往锅里添了勺井盐,突然唱起老号子:拉起那个盐船哟,嗨哟!打死那小日本哟,嗨哟......隔壁桌的老人们跟着哼起来,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的盐。
咸味渗进青石板路,渗进三代人的骨血里。在这座城里,爱国从来不是响亮口号,而是日复一日往竹筒里丢铜板的执着,是银簪子换来的子弹穿透时空的呼啸。就像火锅越熬越醇,自贡人的情义在岁月里发酵成比盐更珍贵的结晶,平常看着普通,真要缺了,整锅生活都没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