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阮步兵能喝甚下午茶的，他率意独驾去了，电话关了，微信停用了，药师傅还晓得在此山中，阮步兵不知道去了哪里之绿水青山；下午班？陶渊明能上甚下午班的，他也没带手机，也没得微信，却算是对堂客负责的，堂客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找得人到，他是去南山釆野菊花去了。

要说得道得趣，欧阳修算一个，他说人生之味，在乎山睡之间也。大梦谁先觉？我在睡懒觉。阳光照臀，起来小解，但见乔装男女，脚跟着了三昧火也似，弹着走，他们都是火烧人啊，都居火山之上？醒而寐，寐而醒，不知是醒是寐，出入醒寐，便觉得了人生三味；不可太醒，接着睡，善睡之乐，得之闲而寓之被也。上午睡，深有趣，无夜之黑咕隆咚，有夜之宁静安谧，间或有大妈喊一声买菜去，那是，蝉噪林逾静，大妈一鸣小区更幽。睡已足，不思起，持一卷晚明小品，得乐句子，则乐乐；得不到乐句子，昏昏然，又回笼觉：设若人间得不到真意，那梦境可以去寻真谛。真谛是甚？欲说已忘言，梦中句子记不得。

人生之味，在乎山睡之间。上午已享睡之味，下午当韵山之味焉。越小区，过老巷，横一街，插一道，便可抵足城内一座小山，山本有名，不想呼其名。原名不知，商家买断，再给起了名，喊起来就好像在喊老板，喊得好没意思了嘛。山不高，江南丘陵，多是小山包，登之不苦。山虽小，山之意备矣，小道弯弯，曲径通顶；翠竹千杆，群居山腰；树林阴翳，枞树，株树，杉树，间着生，对着生，独着生，群着生；生于路边的，皲裂之皮，已光滑如玉，那不单是我树干拍遍，很多人也拍过，也有好几位得趣者晓得，登临意。

小径弯弯曲曲，两旁树树竹竹，踏步其中，可以闻声而不见人，您有隐身衣，我有隐身叶，树叶与竹叶，将人隐居起来，隐形起来，隐形据说可以干坏事了呢。树叶与竹叶给我隐形，那我可以开始干什么事呢？可以放声歌唱；麻雀唱，喜鹊唱，篷间雀唱，鸟们之间，没谁笑谁。鸟们唱得，我也唱得，山歌与村笛，是难为听，可是，我不是唱给你听的；树叶振起我声，障起你目，你也不知道是我唱的。如此，唱歌便快活了，但闻歌唱声，不见歌唱人，不让你见我，我就可唱歌，若是你见我，我不敢唱甚歌。上街与上山，人自大不同，上街如狗一样，收敛尾巴；上山，如鸟一样，放荡形骸。午后上山之乐，乐在怡然自乐，逍遥自乐，悠然自乐，自得其乐，乐得自乐。

偏离山间小道，入得林间深处，落叶铺地，窸窸窣窣，觅得一方石头，石面落叶如布面，恰好可以安臀，臀落其间，安定如老僧；石底青苔遍布，青苔消解午后暴烈阳光，营造清幽境；风过来，将灌木之叶扶疏而来，轻拂老脸，竟萌生纤纤玉手扪搔感官之触觉；而跳跃山间之山麻雀，不知我是人，或知我是山间突然多出来的一块石化石，逡巡良久，米粒大的眼睛，瞪视又瞪视，小脚小步跳，跳，跳，跳，小麻雀猛然发现，面前这要老不老的老东西，非飞来石，是偶访者，吓得唧的一声，起飞，振飞，飞跑而去。

人，甚时候可以成为吓人之人？

“来，这里来。”这话，也把我吓一跳，不见人影，但见人声。来，这里来，好一口命令口气。是谁给谁下命令呢？这般口气，在人间已听过二三十年，如今到了山间，还须听么？抱歉，抱歉，你这么命我，我也不受命了。原来，不是人在命我，是一位美女在喊一位帅哥，美女发现了此处一朵桃花开了，彼地又一朵梨花开了，她要人给她花间留午照，帅哥蛮听话，肯爱千金轻一笑，屁颠颠跑去，与美女红杏枝头春意闹。

美女那头是春意闹，我这头是小鸟闲，那只被我吓跑的山麻雀，未审对我有新认知，还是对他有新自信，居然又蹦蹦跳跳，跳到我头上来了，他琢磨了，他明白了：这厮，不是人间人，这厮是山间石。是人形石，还是石形人？老僧入定，一声不出，由着山麻雀，跳在肩，跳在背，直将头顶当平面石，满头黑发是清幽青苔，他跳。他跳，表达他欢，他啄，他啄，表达他亲。“来，这里来”，那命令不是命我，是命别人，别人命别人，随他命去，别来命我，就行。我在山间，无谁做我上司，我也不做谁下属。无帝可臣，有鸟可朋。

好长一段时间，嗜睡，睡不着；好吃，吃不好。去看了一位老中医，他给我开了一个方子，方子无草，无花，无根，更无一对新婚与旧婚的蟋蟀，他就给开了两个字：发呆。城里头东西太多，不说超市里，物品琳琅满目，眼都能见之，手不能提之，入眼的都是别人的东西；便是大街上，花枝招展，五彩缤纷，高跟鞋得得得得，拐进小巷，踅进大堂，美目顾盼，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没见一眼来顾我，徒然让人眼神涣散；别说办公室了，办公室好像器物不多，多的是纸，纸上得来深得很，深得如深渊；纸上得不来，恨得很，恨得元神涣散，元气逸散，元精消散，元阳散尽不复来。

老中医探我元脉，给我开了中医方子：发呆。呆若木鸡，呆若老僧，呆若顽石，呆若老庄，在山间呆半个下午。不说山麻雀，踩我脑壳如踩木枝，便是小蚂蚁，爬我脸蛋如爬木板。山风浩荡，树叶奔涛，好像在耳，好像不在耳；灌木苍翠，百花摇曳，好像在眼，好像不在眼；泛舟清照，采茶罗敷，好像在心，好像不在心。但见得一缕气，丝线一般入鼻来，那是元气贯入？单见一团云，缭绕太阳穴，那是元神踏云归来？下午呆，山间呆。我呆，山不呆；我呆，时不呆；我呆，神不呆。

下午山间，少人来，独坐下午山，下午山独坐。独，独，独，独字和解？古字之独，其形是獨。独字如何是一条狗呢。独处，无人陪你，没有一人那么忠诚，随时都跟着我，只有狗是忠诚的。无狗啊，有狗。我是我一条狗，我对我忠诚如斯。我身随我，随我几十年，这厮给我烦恼不少，如让我原身多灾多难，如让我元神多离多散。不论我贫穷，也不论我落魄，他像一条忠诚的狗，跟着我，群居跟我，独处跟我。独字当然便是狗字旁了。而那虫，又是何解？虫是我肚里蛔虫，食我，闹我，烦我，拱我，却也是知我，识我，懂我，随我。

下午不喝茶，下午去登山，也不喊阮步兵，他爱哭，扰人心境；下午不上班，下午去登山，陶渊明也是不上班的，可以喊他？也不喊，他要去南山釆菊花，我要去此山发呆气。管他是否弃本却逐末，我且只守一场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