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4日《今日女报》发《给老娘喊魂》
(2022-07-14 14:55:00)给老娘喊魂
正药汤澡浴。也不知中的是甚东邪西毒,混迹人间,浪迹社会,貌似百毒皆来侵我,腹内原来草莽,竟还生得一副臭皮囊,贱恙多年,苦不堪言。老娘这天,给我泡了药,也不晓得是甚药。泡吧。刚脱衣衫,身子都没浇湿,妻子喂叫喂叫,疾呼疾呼:出来出来,刘诚龙你出来,老娘摔塘里了。
把我魂都吓落,套了衣裤,也没穿鞋,赤脚水湿,踩在光滑瓷板上,呲的一跤,脚收不住,划了一个一字。少年时节,划一字,都感觉嫩肉撕裂,奔老了,这一字,两股感觉在撕裂帛。顾不得那么多了,咚咚咚下楼,碰到了一楼地板,正是夏季返潮,老家说法是扯潮湿,沉一冬,浸一春的地气,都被扯出来了,这个扯啊,也不知是不是当写成车字,车水的车。地板上是一层层水。呲,这回没摔“一”字,摔的是双膝跪地,拜菩萨与拜家主太公的姿势。脚欲站,手在撑,四脚并用,都起不来。爬了一米多,方才站立起来,直望院子中央水塘奔。
水塘在老家院子中央,三口井次第成阶梯排列,最上一口是水井,汩汩泉涌,自铁炉冲山中来,滋养乡亲;下一口是菜井,白菜萝卜都在这里淘洗;再一口,是衣井,阿嫂公都在这里浆洗衣衫。老家称婶婶,喊姑姑,叫阿嫂公,这称呼是蛮对甚准确的,妇女顶半边天,劳动起来不输男人公,所以叫阿嫂公。衣井下来,便是水塘,养了鱼,年底干塘,全院子人人有份;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洗尿桶,可以洗拖把,脏一点的东西都在这里洗垢求洁。
老娘这次是去洗拖把。本来,家外有个水龙头。老娘估计是想省水吧,也是水塘里洗,洗得痛快些。老娘拖了一股股从地底扯出来的潮湿,把小屋前坪,全拖了一遍,便掮着拖把,去水塘清洗。水塘不深,深至于腰;水塘有青石砌岸,下岸有三级石阶。后来听乡亲说,老娘不是被呲溜摔塘的,她水里摆弄拖把,拖把把她拖下了水。拖把多重啊,便是水中荡,也不过十几二十几斤力吧。老娘当年,好一个阿嫂公,山路弯弯,砾石嶙嶙,挑百斤谷子,百五十斤红薯,都是飙走,三五里地不下肩。如今,一幅拖把都承不住,一摆,把老娘摆下水了。岁月老了,老娘身体旧了。老娘如一架机器,老旧老旧了。
我赤脚跑到水塘,老娘已被乡亲救了上来。老弟与小女,早跑来。老娘穿的是一件碎花布衣,头发之水,淋漓而下;穿着的碎花布衣,无一处干纱,落汤鸡模样,让人见了,很来眼泪。从我家到水塘,百多米,老弟开了车,把老娘塞进车里。小女也算乖巧,寻了铝桶烧水,陪着老娘洗浴。
谢天谢地谢乡亲。问老娘,是谁当了她的救星,老娘说是又长兄与前门老弟。待老娘澡后,我与老弟提了一瓶酒,寻了一包烟,去感谢两位。前门已在村里一家小店,打起了字牌,把酒烟塞到他手上,他死活不要。我便放到马路上,又去又长兄家去。又长兄也洗完了澡。酒不要,烟他收了。乡里乡亲的,要甚酒啊。只是袋里兜的一包烟,水浸泡了,抽不得了。烟,他收了。回头,我去看我老娘掉水处,果然见了一包烟,摆在青石岸,开了封,几乎是整包,只抽了一二根。
老娘有惊无险,却把人吓得不轻,魂都吓落。老娘原是我们保护神,现在倒成了我们的吓人精。近几年来,吓过我们好多次了。几年前,到我居之城住了一两年,住的是我妻子所在的学校空房。跟她说过很多次,她偏偏要去捡破烂。一日,到得一家废厂,门烂窗坏,她去窗头捡一只矿泉水瓶,一块玻璃掉下来,砸中手臂,血流如注,送往医院,住了个把星期的院。后来回家,闲不住,背着扁篮,去扯鸡草,摔了一跤,老骨头摔了一条缝,又是住了半个月。原先,我什么都怕,怕黑怕人,怕雷怕电,怕人怕鬼,现如今是什么都不怕了,唯一怕的是家里打电话。不管是老娘打,还是老弟打,看到电话号码,心怦怦乱跳。
没事吧没事吧。我往水塘边跑,自言自语,无谁回我。这事让我怕的是,今年春节回家,姐夫吓我。吃完年夜饭,姐夫把我拉到一边,神神道道的,他说给老娘看了八字,八字先生说,老娘已有一只马脚软了。老娘是一匹马,一只脚软,好怕人的事。我一路跑,一路想起姐夫那话,心脏都跳到喉咙里来。还好,还好,老娘没事。洗了澡,小女给她泡了姜汤水。老娘提了竹篮,碎步碎步,走到菜园子去,去摘晚餐的四季豆了。
我与老弟在犹豫,要不要送老娘去诊所,或者卫生院?看到老娘,依然一身老劲头,步子不减平日,说话也如平常,换了衣没换人,摘菜煮饭,没事一样。商量了一下,等过这个夜晚吧,若没发烧啥的,就不去了。病暂时不用去看,老娘怕是吓了一跳吧。那把今天事,告诉姐妹。姐嫁在南方,中间隔一条河,妹嫁在西方,中间隔一座山,都是七八里地样子。打了电话,告诉她俩,她俩吓得魂飞魄散,放下锅里饭,飞跑飞跑,一脸汗,跑了来。其实,她俩上午来过,中午吃完饭,刚走。
姐妹不是来陪老娘去看病的,是来给老娘喊魂的。老娘怕是第一次被喊魂吧。往日可追,都是老娘给她子女喊魂。我素来胆小,夜里受过不少惊,山里受过不少吓,水塘边乃至水缸边(华灯初上,去碓屋水缸舀水)都被吓过,老娘便给我喊魂。把我被吓得四处游荡的魂魄,喊回来,招回来,皈依肉身,使我灵肉不至分离,变行尸走肉。
喊魂,是楚地旧俗,已有数千年史。屈原有一篇《招魂》,中有句子曰:“魂魄离散,汝筮予之。”中又有句子曰:“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百度可知,屈原这篇《招魂》是模仿楚地民间招魂习俗写的。世世代代,母母仔仔,在老家,都时不时听得乡亲吟哦屈原《招魂》,楚辞传承在楚地,真是源远流长。
民间没那么书面,也没那么复杂。老家喊魂是蛮简单的。人在哪里吓的,便去哪里喊魂,若是掉水,还持一只竹筻或竹篮,从掉水处捞魂。喊魂的是两人,一前一后,前头的喊:某某,回来噢;后面的应:回来了喔。一路喊,喊到家。到家后,在失魂者额头上划十字,或是两边划:三魂七魄归体,七魄三魂归身。
喊魂都在黄昏。正是薄暮,我站在阳台上,听我姐在前面喊:恩妈,回来喔;我妹后面应:恩妈,回来了。归鸟天上飞,也自远处回。我听得姐妹呼与答,有些心酸。从来不曾给老娘喊过魂,这天入夜,不是我们孩子随老娘归家,而是老娘随我们儿女回屋。老娘在屋里坐着,随她子女摸额头。老娘在,我们自在。
观察了几天,老娘真没事。让我们放下心来。天下再大事,都感觉没事了。老娘若没事,天下便没事。没送老娘去诊所与医院看病,我们只把老娘置中医国学与传统习俗里疗伤,嘿,疗效相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