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囊是故乡

有过壮游，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看景，过江浙，越淞沪；穿林海，到东北；转齐鲁，入中原，历时半月，眼中满满，腹中空空。到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南北景；四处饿肚子，嘴尖皮厚腹中空，鹅卵石下巴变瓜子脸，肉薄了皮肤自显厚了。恼恨的是，半月里几乎没吃过一餐饱饭。那是经过了几大著名菜系区喔，如江浙淮扬菜，如山东大地鲁菜，那么名菜，我心想接受，我胃不接受。

飞到长沙，恰是中午，寻得一家小店，不知名，也忘了名，点：青辣椒炒猪肉；点：剁辣椒蒸鱼头：点：白辣椒煮泥鳅；点：红辣椒佐干子豆腐。食指大动，大快朵颐，拿出梁山伯手段来，连吃连吃，猛嚼猛嚼，只管吃食，不管吃相，饿牢里放出来的。食毕，打着饱嗝，扪腹而歌。同行者嚷着喊着催着赶着走，我说等等，我歇歇。歇歇是假，肚子胀，得消消。

拈出这事，我是在说，回故乡路径有很多，鄙人这本《将进食》且带君走一道，这条小径最顺捷也很深幽，从唇到齿，从齿到舌，从舌到喉，从喉到胃，从胃到故乡。心，或向往诗和远方；胃，只认可家与故乡。嘴会骗人，心会骗己，胃不会骗人骗己，胃守初心，胃恋初爱，曾到四川，以为我胃与川菜是相洽的，川湘皆辣，可以哄着湖南南蛮子胃，却哄不住，四川麻辣与湖南酸辣，不是一个胃接受的。胃，以接受与排斥来表达都市中乡下人的真假乡愁。接受是全然接受，她对故里人间烟火，一片欢喜；排斥是半心排斥，她对他乡人生美味，半生欢喜半生愁。

肚胀如鼓，迈不开步，记忆里，长沙是一次，老家有多次。家来了亲戚，舅舅来了，姑姑来了，姨妈姨父来了，老娘不去三里外小街剁七八两新鲜猪肉，也得从堂屋梁上切半截烟熏腊肉；端几版豆腐回来，煎得两面黄，模样像极黄牯子牛肉。隋炀帝见外国人来，树头都要缠绸缎，我娘见了外头人来，哪怕是她哥与妹，桌头也要摆碗饭，按我娘说法是，要遮个好看。我娘遮好看，我好偷着吃。亲戚来了，我娘由着我锅里盛饭，碗里夹菜，十几几十天不曾打过牙祭，这回放开肚皮，自然吃得肚儿圆，圆鼓鼓，胀得不行，走路不得，走路只能沿着墙壁走。

盛在碗里的汤汤水水，或有些浑浊不明，然则我们酸甜苦辣的生活，都沉浸其中。从一碗菜里，童年生活，乡村生活，家庭生活，风俗生活，藕断丝连一般，拨出萝卜带出泥一般，牵出藤蔓扯出根一般，都从岁月深处，被引出来。且说一件事，晚春与初夏，新鲜蔬菜出来，母亲炒茄子辣子，平常都是她自己先尝的，这次却非喊父亲来尝咸品淡，这是乡村风俗，还是儒家礼学？这是传统国粹，还是老派爱情？想起饮食中这些事情，心中无端装满了怀旧的思绪。怀旧，不旧；怀旧，出新。怀旧是，不管当年日子多么苦难，一经怀旧，都转化为一种甜蜜的回忆。好像是浑浊的山溪水，在草木生两岸的小河里流淌，便变得清澈见底，小鱼与卵石，岁月与生活，都在其中游翔或沉积。

“未信鱼羹输宋嫂，漫将肉饼问曹婆。”这诗里的宋嫂，是宋朝东京人，其做的鱼羹味美价廉，甚受骚客食客追棒。宋嫂何人？市井中人，曹婆何人？村井之人。宋嫂羹，老婆饼，都是寻常食物，都是平常人物，但是，她们能把最常见食料，经煎炸蒸煮，制作成慰籍我们苦海生涯的舌尖尖上的美味，心尖尖上的余韵。

有时，我真佩服我乡下祖辈，他们对生活的想象力，让人生好奇心。比如，一块新鲜猪肉，制作为湖南腊肉，现在是不需要任何想象，而第一个制作者，智商不低于爱迪生发明电灯；还比如腌菜，这也是稀拉平常事，而当年先人是怎么想到，将新鲜蔬菜与陶器深度交融的呢？陶器有多久远，腌菜便有多古老；一个魔芋，手摸着，会让手若中了魔针，如针刺人，如麻痒人，乡亲硬能想到制成爽脆入腹的魔芋豆腐；柴火烧积锅灰，居然与猪肝同炒，成美食，成良药，药食同源，国粹存焉。想想美食，与万物勾连，与万事牵连，也是特别供人遐想的事。

先辈们奇思妙想，已成日常与家常。家常太平常，平常得让人感觉其不存在。你要家常强烈一下，你想要日常撞击一下，你得让其异常一下。把自己措置去他乡，你就蛮异常。到天涯，到海角，到东西南北中，你认真听听你胃部的声音，这才知道，平常、日常与家常，是人生一首最美妙的歌，日常是正常，家常是真常。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熟悉的地方才有心景：走过无数地方，发现，能够安顿我们身心的，是故乡。最真实的身心在哪里？在胃部。在胃部，你不但可以分辨湘菜、粤菜与徽菜天南地北的区别，你也可以分辨出母亲、外婆与老妻细小而微的差异。饮食中，有母亲的味道，有妻子的味道。有谓是，要抓住男人的心，那就要抓住男人的胃，那么，要哄住女人的心，那就要扯着女人的舌。灶台边上，男女围起肚兜，西窗月下，男女捧起书籍，都是人间五星级景区。

有人曾经形容过鄙人：一时是猛汉与恶汉，一时是真娘与伪娘。此话怎讲？原来是，弄杂文，张牙舞爪，青面獠牙；弄散文，含情温脉，语意绵软。有这回事吗？若有，那已是形容向老，再也不想三不朽，自我期许，只想做食单，即使祝福人，也很少用鹏程万里类句子，祝你窃词多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