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期《前线》发《鱼味余味长》
(2022-04-18 17:31:06)按许慎解字法,官者,关也,官要过得去,要义是,关要过得去。官,过得了关,便有“官运”,官,过不了关,便是“关押”。有人总结,当官要过五关,权力关是也,金钱关是也,名利关是也,人情关是也,美色关是也。何止五关呢?要总结起来,五十关都有。这里参不透那多机关,且说一桩官与关利害相关的一大关:爱好关。
官是人,你有个人兴趣,官也可以有自己爱好。生而为人,个人兴趣可以成全人;生而为官人,自己爱好,却常陷害官人。爱好爱好,官人有爱,弄得不好,爱好就不好,清人汪辉祖在《学治续说》对此有深察:“近利以利来,近色以色至,事事投其性之所近,阴窃其柄。后虽悔悟,已受牵持。”官人爱书法,人家送书法来;官人爱古董,人家送古董来;官人爱文学,人家送文学奖来;官人爱音乐,人家送女明星来。不说恶好,如赌博,如吸毒,如偷情,便是美好,如书法,如古董,如文学与音乐,爱好爱好,爱的本来是好的;弄得不好,爱好爱好,也就成了爱坏。“不怕领导讲原则,就怕领导没爱好。”官人之爱好,不说成鸡蛋的缝,小心成为陷阱之关。
鲁国国相公孙仪,没太多爱好,平生爱吃个鱼,煎的,煮的,炒的,蒸的,熘的,腌的,清蒸油炸的,酸辣水煮的,剁辣椒浇的,公孙仪都爱吃。咱们老百姓爱吃个鱼,怎么吃怎么都没问题;转至官人,爱吃各类鱼,吃家里,吃馆子,吃来吃去,吃到班房里;吃鲫鱼,吃桂鱼,吃来吃去,吃上的是牢狱。
“公孙仪相鲁而嗜鱼,一国尽争买鱼而献之。”爱吃鱼,绝非低级趣味,更非罪恶渊薮,是个人口味所嗜,洵非问题。但拥有了权力,若把不住嘴之所味,则危焉。公孙仪爱吃个鱼,一国都争起买鱼来了,鲭鱼、草鱼、鲢鱼、鳙鱼中国四大家鱼,一国之吏就近给他送来,推想来,不值几个钱;松江鲈、黄河鲤、兴凯湖鲌、松花江鳜中国四大名鱼,一国之官不远万里给他买来,这个就高价了。荔枝不算太名贵,从岭南千里迢迢,百马驿递,运输价格高到离谱了。价格高到离谱,还不算事,朝为之亡,成本就高到国家无法承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妃子见荔枝而笑,也是个人口腹之欲,想来没大问题,但杜牧却说妃子之口腹欲与唐朝国家亡,是息息相关的:“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公孙仪嗜鱼,倒没联想到国之亡那么远,却近想到了自个口之欲关联狱之灾。他爱一口鱼,一国尽争买鱼来送他,他一条鱼也不要,贱如河塘鲫鱼,贵如金钱猛鱼(据说,一磅上千美元),他都不受。公孙仪秘书们大不解,不就是一条鱼嘛,金鱼又不是金钱,桂花鱼也不过是几十块钱嘛,离贪贿五千元为立案标准隔得远呢,“夫子嗜鱼而不受,何也?”公孙仪算账不算鱼价,算的是狱底:“夫唯嗜鱼,故不受也。夫既受鱼,必有下色之人,将枉于法;枉于法,则免于相;免于相,虽嗜鱼,其谁给之?。”
从鱼到狱,远乎哉?我欲鱼,则狱至矣。受了人家的鱼,不是白受的,送鱼者,指定有所求,或要求官阶,或要求项目,或要求打官司,或要求子女就业,或要求矿产资源,或要求房产开发,或要求招投标与工程发包……种种腐败,都被人藏在鱼肚子里。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些违纪法事,这些乱政乱国事,还能坚拒么?只能与之舞文乱法,只能与之徇私枉法,只能与之串通一气,只能与之沆瀣一气。事情败露,结局者是,要不被撤职,要不被投牢,要不被割头;那时,想吃鱼,也吃不上了。因为我爱好吃鱼,而不受鱼,则想吃有吃,天天能吃,“虽嗜鱼,我能长自给鱼我一受鱼”,我若爱吃鱼,而受鱼,被捉起了,“此不必致我鱼,我又不能自给鱼。”他们没谁给我送鱼了,我也没工资收入自己买鱼了,“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爱好,爱好,有爱是好,还是坏,这里头确是有大关须过。官人百毒不侵,一尘不染,防金钱关是固若金汤,防美色关是金刚不坏,防名利关是坚不可摧,防权力关是刀枪不入,防人情关是六亲不认,爱好关呢?便是官人薄弱环节了,便是小人主攻方向了。以官人之所小小之嗜,而败官人金刚不坏之身者,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
最好玩的,不是耍,而是工作;最好吃的,不是鱼,而是工资;最好睡的,是自家狗窝,不是公家牢房。职务再低,也比撤职好,不撤职,有工作,工作着是美丽的,也是幸福的;工资再低,也比双开好,有工资,自家买鱼吃,没甚问题,买鱼外,还可以买几两泥鳅,再买几块豆腐,炒一盘泥鳅钻豆腐,清欢岁月长。
蛮多人真没想明白,老是羡慕人家工资含金量,有人送鱼,送肉,送王八,自家工资便基本不用,可用人家工资,可用国家公款,开始觉得没事,事若来了;可是大事,大事来了;想吃鱼而可得乎?莫妒工资含金量,要看工资含津量,吃自家工资所买鱼,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可以吃得兴致勃勃,可以白天吃到黑夜,可以今天吃到明天。你今天山吃海喝,明天就吃窝窝头,幸福那么快断了头,活着有甚盼头?不比吃到满汉全席,要比吃到满寿全身;不比吃得好,要比吃到老;不比吃得贵,要比吃得味。
有人以好几个wei来形容官人,位,威,危,味。当官有位,有位则生威,有威则生危。当官是承平时代,最危险的活计矣。当然,当官也挺有味的,味者何味?是此中有真味,还是此中有苦味?清味是最好的味道,淡是人生最深的滋味。公孙仪居相位,想来是高危之位,但如班固所说:“平津斤斤,晚跻金门,既登爵位,禄赐颐贤,布衾疏食,用俭饬身。”位不威,则威不危,不威则人生大得余欢之味,公孙弘于相位自然老,不曾于相位捉进牢,嗜鱼能吃鱼,吃到自然驾鹤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