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著名的鼎锅发响了，一个著名的厨房起火了。比鼎锅响得更著名的，是一个人，比厨房火得更著名的，是一个人。

一个家的鼎锅啪啪啪响，火已噗噗噗溢出灶台，把灶台边杂物给烧起来了，先是烟雾缭绕，后是火舌吞吐。童声响起：娘，快；男声响起：娘，快快；童声与男声同时响起：娘娘娘，快快快。

那个童声者，乳名圆圆，学名钱媛，其时七岁；那个男声者，原名仰先，后叫钟书，其时三十多岁；那个叫娘的，名字很好听，是杨绛。这就是我们仨。

鼎锅起火了，七岁的圆圆自然惊恐，大事小事，难事麻烦事，喊娘来解决事，是每个小孩都做的事；三十余岁的大男人，做爹了的男人，所有事都该自己扛，灭一个灶火的事，如何如此如临大敌，如何如此惊慌失色？

妙处不是这个大男人，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油瓶倒于前而大失色；妙处是，油瓶倒于前而目不瞬，灶火兴于左而大失色；妙处不是灶火兴于左而大失色，妙处是，三十一岁的大男人，跟七岁的亲女孩，一起喊三十岁的小女子：娘，娘，娘。

这个叫娘的杨绛，三步并作两步，三下五除二，熟练，英勇，果敢，镇定，把灶火给灭了。转身对女儿崽，嗯，女儿真是她的崽，说，去吧，玩去吧；转身对丈夫儿，嗯，丈夫真是他的儿，说：去吧，读书吧。无责无怪，无埋无怨，没有老娘的那么絮絮叨叨，没有婆娘的那么啰啰嗦嗦。

婆娘是个什么娘？笨气的婆娘，做婆，公婆的婆；睿智的婆娘，做娘，老娘的娘。杨绛在《我们仨》中，不无骄傲地，不无得意地，娘子自道：“钱钟书的天性，没有压迫，没有损伤，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这是很不容易的。”确实非常不容易。一般做婆娘的，若是酱油瓶倒了，丈夫不扶，多是碎嘴巴，碎碎念个白加黑，五加一；若是灶台起火了，不去扑灭，要等婆娘来熄火，更将是灶火不大，心火大，灶火早灭，心火不灭；灶火没烧焦什物，心火定然烧焦丈夫。

钱钟书八字赞杨绛，“最贤的妻，最才的女。”或者还可以加上：最慈的娘。杨绛做钱钟书的妻，先是做情人，后是做堂客，再后是做母亲。圆圆出生后，杨绛坐月子，钱钟书每次去医院，都是一副做错了事的孩子样，他确实做了很多错事：不是：“我犯错误了，把墨水打翻了，染了桌布。”就是：“我又犯错误了，把台灯搞坏了。”把墨水打翻了，杨绛说：“不要紧，我会洗。把台灯搞坏了，杨绛说，“不要紧，再去买一个。”

这对话，是丈夫与妻子的对话吗？是慈母与孩儿在说话，在钱杨的爱情与婚姻里，杨绛还真有一种当丈夫母亲的自觉与自愿。“我待钟书，慈母的成分很多。他从小嗣出，没有慈母。”丈夫没有慈母，妻子给他当慈母。“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那样一把抓。”

不会装台灯，不会揩墨水，不会煮饭，不会灭火，钱钟书是生活中的最弱智；能写《围城》，能选《宋诗》，能写《管锥篇》，钱钟书是学界的最睿智。最弱智与最睿智，如此和谐如此统一，集于一身，合成一体，那是人之奇观。其实，不是奇观，而是常观，因为是生活的弱智，所以是学坛的睿智；因为是学坛的睿智，所以是生活的弱智，这般弱智与这般睿智，是逻辑关系，是因果关系。

如果，修电器，扛煤气，掏下水道，买红萝卜，这等事情，钱钟书都会干，都专干，都被妻子逼着去干，那，很难想象，钱钟书会成为钱钟书，钱钟书或是隔壁油腻大叔了。这些事情，杨绛先前也不会干，为丈夫而学着干：“也不另觅女佣，只是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我讲过），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甘做灶下婢？受过新式教育，具有现代观念的杨绛，居然甘做老公的灶下婢，真让我等做人家丈夫的男人嘴巴张得老大，更会让女权主义妻子们眉头皱得铁紧。现代妻子多能，多才，多艺，更多权：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写得了代码，查得出异常，杀得了木马，翻得了围墙，开得起好车，买得起新房，斗得过二奶，打得过流氓，制得了丈夫，管得住她的郎，就是不会，不愿，也不能当老娘。她们要的丈夫是：上得了会堂，下得了厨房，写得了代码，查得出异常，杀得了木马，翻得了围墙，开得起好车，买得起新房，扛得了煤球，射得了天狼。男主外女主外，变成内外兼修，外要打得过流氓，内要补得了衣裳。

夫妻配对，真谛是彼此成全。这不是说，妻子居下，丈夫居上，妻子只能成全丈夫，丈夫不能成全妻子。丈夫有才，妻子给添柴火，不能说妻子便是灶下婢；妻子有能，丈夫给能量，也不能说，丈夫是窝囊废。谁才气高，谁能力强，彼一方做些牺牲，有何不可呢？多给对方做一些事，男人不用耍大男子主义棍子，女人也不用戴女权主义帽子。家庭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家庭是讲爱意的地方。讲爱意，落实在生活之上，便是多给对方做些家务事，打下手的事。

曾听过一个领导说：一个最好的秘书，标准是一个，做秘书，做得让领导离不开你。放到爱情与婚姻上来，就是：一个最好的妻子，标准是一个，做妻子，做得让丈夫离不开你。反之，也是对的，一个最好的丈夫，标准是一个，做丈夫，做得让妻子离不开你。在人间，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做丈夫的，在人间，我却看到了有那么做妻子的，那就是杨绛，她做妻子，让钱钟书永远都离不开她，钱钟书说，“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嗯，杨绛做妻子，做得让丈夫离不开了，这是做妻子的最高境界吧。杨绛到了最高境，她自己心愿做到这样最高境界：“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只求男先女后，弄错了次序便糟糕了。”老天有心，让钟书迟上了天堂。

 婆娘婆娘，题中之义是，既做婆又做娘，婆做的是公婆，娘做的老娘。婆娘之婆与婆娘之娘，成分如何配比？对不争气的老公，多做一下公婆吧；对争气的老公，多做一下老娘吧。做老娘也似的婆娘，这里且列一个公式：先做林黛玉，后做薛宝钗，先先后后做王熙凤；卧室里做李师师，书房里做李清照，客厅里做林徽因，厨房里做花气袭人的袭人，里里外外做梁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