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没事干，学魏晋人物搞人物品藻，谈及左宗棠，曰：“湘人胸有鳞甲”；谈及彭玉麟，曰：“老彭有许多把戏。”把戏者，湘方言也，意思是蛮丰富的。小孩玩具称把戏,这个小把戏爱玩小把戏，前者小孩子，后者小玩具；老实老实，门背后耍把戏，大人搞名堂也；躲猫猫叫耍把戏；重复建设弄钱叫耍把戏；街头玩猴，叫耍猴子把戏；客房、厨房、卧房、阳光房，跟美女聊与撩，叫耍把戏；职场人斗法，玩手段，叫耍把戏。“老彭有许多把戏”，据说是李鸿章说的。李是湘军中的皖人，把戏两字说得蛮溜，可见当年，湘方言也是强势语言。

曾国藩也说自己喜欢耍把戏，“我自从己亥年在外把戏，至今以为恨事。”国藩同志此处所谓把戏，与上举语义大不同，非指摆家家、撩妹妹、躲猫猫，非指动心计、玩手脚、施诡计，说的是打秋风、揩油水、蹭酒局以及招摇撞骗与文化挂羊头、弄钱卖狗肉。国藩同志是理学正经人，人称纯儒，自诩正人君子，也耍过这般没脸皮的把戏？耍过，耍得蛮厉害的。

国藩同志耍这般把戏，是在己亥年，去年没耍，后年没耍，何以这年耍呢？这年在其履历中蛮特殊，十年二十年窗下无人问，这年是第三次参加会试，国藩中举了，不，进士了，皇帝赐同进士了。赐同进士，当年好高兴、，当了大官后，却是掩面羞，谁说同进士，他跟谁急，说如夫人都不行，昔日龌龊不足夸。

己亥这年，国藩不能称同志，只能称同学。国藩同学春风得意马蹄疾，湖南没马，故，准确说是，春风得意脚丫疾，不是方圆百里，而是方圆三五百里，国藩同学到处跑去了，干嘛呢，一者演戏：我成了天之骄子了，唱歌歌，跳舞舞，当地方一号；二者把戏，给人写写匾，挂挂牌，对对联，教教字，然后收银子，收票子，收镯子，收到袋子里，其时国藩同学，不止是收金银，便是干红薯、老南瓜、坛子菜、熏腊肉，大小通吃，贵贱全收。世间所谓十大俗，国藩同学不说占全，少说也占了六七八条：一，腰有十文钱必振衣作响；二，每与人言必谈及进士；三，遇美人必急索登床；四，见到问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态；五，与朋友相聚便喋喋高吟其酸腐诗文；六，与人交谈便借刁言以逞才……

国藩同学本来没钱，他老爹农民一个，家里南瓜子倒有，瓜子金的没有，送他读书送得家里穷得卡卡响，万般皆下品，唯有学费高。国藩同学还好，十多年教育投资，一举科考能回报。己亥这年，刚考中进士，尚没当官，便始有回报了。宗族送贺礼的来了，你一两，我十两，遇到曾家当老板的，三五十不在话下，姓曾的不来？我姓曾的去。国藩同学在己亥年放榜后，几乎走遍附近所有曾姓祠堂与院落，题词啊，对联啊，修谱啊，唱莲花落啊，曾府大佬、曾家族老、曾家姥爷、曾家老板，都要往他上衣四个口袋、下裤两个裤袋，塞些大红包、碎银子。国藩同学曾到衡阳松陂曾氏祠堂，主事者答应送贺礼的，却是言而无信，国藩同学不远百里，亲自去要，衡阳曾氏大概想赖账吧，说八月再付，国藩同学勃然大怒：“余盛气折之，祠内人甚愧畏。”愧，确乎有愧，食言自愧；畏，确乎有畏，国藩马上要当官了，得罪官家，不是耍处。可是可是，国藩同学啊，这是人家慈善你，并不欠你，你如何盛气折之？耍这个威风把戏，没道理哪。

己亥这年，曾国藩弄钱，耍过蛮多把戏，走曾家是把戏之一，耍这般把戏是弄碎银子；走官家是把戏之二，耍这般把戏才得大包包，他先后拜访了耒阳县令宋凤翔、衡阳县令沈春江、永兴县令邹扬芳、衡州观察费鹤江、新化知县胡廷槐，自然，自己老家父母官严丽生，指定要走的；比如走访武冈,知州杨超任“请酒极丰，又送席”，吃了喝了，还拿了兜了，拿银二十两，一两相当如今人民币三四百，二十两是七八千呢。

走家族，走官族，己亥这年，国藩同学耍尽了把戏。比如当讼师，以进士身份调解士绅矛盾，绅民矛盾，官绅矛盾，绅绅矛盾，绅民矛盾，调解一次，调解费收得蛮高的；还比如，他到处给人写新闻稿、通讯稿、谀墓文与祝寿词，如给宁乡县曾仙舫母亲赚寿辞，收费是二十两，还事先排队，预付稿费。搞有偿新闻与有偿报告文学，到底费脑筋，脑筋费了，来费未必多。曾国藩在这年耍把戏，耍得轻松又来钱的，是去附近步行街、商业街、专业街与专卖街，把进士录取书一亮，老板们眼光发亮，于是递过来亮晶晶、亮堂堂、亮闪闪、亮铮铮、亮光光、亮花花、亮锃锃、亮灼灼的真金白银，给曾国藩同学。有好事者给他算了账，在己亥这年，国藩同学耍把戏，在湖南跑了3000里，弄来的把戏钱能买30000斤猪肉。

当年得意处，移至后来羞。曾国藩进士后，当了官，接受了理学教育，对照修身理论，他想起了己亥那年耍的把戏，脸如桃花红，汗如檐水滴。人家赠钱不赠了，他像叫花子一样去讨，讨钱脾气还蛮大；说好了要与老板建立亲清关系，他建的是亲浊关系；文人搞有偿作文，素来让人不齿，他却干得蛮起劲，蛮得意，以能文章赚钱傲然女文青。想起这些，曾国藩脸上火辣辣发烧，心头羞愧愧生惭。道光三年，他给其弟写家信，特别后悔当年孟浪：

“发卷所走各家，一半系余友人，唯屡次扰人，心殊不安。我自从己亥年在外把戏，至今以为恨事。将来万一做外官，或督抚，或学政，从前施情与我者，或数百，或数千，皆钓饵也。渠若到任上来，不应则失之刻薄，应之则施一报十，尚不足满其欲。”

故兄自庚子到京以来，于今八年，不肯接受人惠，情愿人占我便益，断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将来若做外官，京城以内，无责报于我者。澄弟在京年余，亦得略见其概矣，此次澄弟所受各家之情，成事不说，以后凡事不可占人半点便益，不可轻取人财，切记切记。”

有说，当年曾国藩实在是缺钱，读书把人读穷了。谁不缺钱呢？没工作缺钱，工作之后不缺钱吗？没当官缺钱，当官之后不缺钱吗？工作后月资五千，离月薪一万，还缺五千呢；年薪百万，离年薪千万的，还缺九百万呢；比尔盖茨，收入万亿了，他离十万亿，隔得蛮远，缺钱缺得很哪。

人人都是缺钱的，时时都是缺钱的。

曾国藩当学生缺钱，当科长缺钱，当巡抚当总督，一定缺钱，缺钱缺口会更大，看看人家知府，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曾国藩当三年清总督，有那么多钱吗？隔得远着呢。那么，要不要去耍把戏弄钱呢？曾国藩当了总督，更有很多把戏可耍，曾国藩不耍了：“故兄自庚子到京以来，于今八年，不肯接受人惠，情愿人占我便益，断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将来若做外官，京城以内，无责报于我者。”

当年曾国藩没当着讨米乞丐，却当过人格乞丐，回想起来，那是人生之耻。有耻就好。有了羞耻感，人生就有了荣誉感；有了羞耻感，人生就有了人格感；有了羞耻感，人生就有了道德感；有了羞耻感，人生就有了尊严感。曾国藩坚决与过去划清界，曾国藩官越当越大，耍把戏机会越来越多，耍得越来越少，他时时在脑壳上置冷水，把念头浇灭，“自誓除廉奉之外，不取一文。”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里说的是，前日做的是旧自己，昨天做了新自己；今天，明天更应做更新的自己。前日龌龊，昨日湔洗；昨日羞多，今日自省；今天进德之我要与昨日缺德之我，割裂，分裂，决裂，便日新，便日日新，便又日新。日日日日新，才能真做日新新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