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治平三年夏，苏府君终于京师，光往吊焉。二孤轼、辙哭且言曰:"今将奉先君之柩归葬于蜀。蜀人之祔也，同垄而异圹。日者吾母夫人之葬也，未之铭，子为我铭其圹。"光固辞，不获命，因曰:"夫人之德，非异人所能知也，愿闻其略。"二孤奉其事状拜以授光。 光拜受，退而次之曰:

夫人姓程氏，眉山大理寺丞文应之女。生十八年归苏氏。程氏富而苏氏极贫。夫人入门，执妇职，孝恭勤俭。族人环视之，无丝毫鞅鞅骄居可讥诃状，由是共贤之。或谓夫人曰:"父母非乏于财，以父母之爱，若求之，宜无不应者，何为甘此蔬粝?独不可以一发言乎!"夫人曰:"然。以我求于父母，诚无不可。万一使人谓吾夫为求于人以活其妻子者，将若之何?"卒不求。时祖姑犹在堂，老而性严，家人过堂下，履错然有声，已畏获罪。独夫人能顺适其志，祖姑见之必悦。府君年二十七犹不学，一日慨然谓夫人曰:"吾自视，今犹可学。然家待我而生，学且废生，奈何?"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恶使子为因我而学者!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即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数年遂为富家。府君由是得专志于学，卒为大儒。夫人喜读书，皆识其大义。

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常戒曰:"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生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厉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无戚焉。"已而，二子同年登进士第。又同登贤良方正科。自宋兴以来，惟故资政殿大学士吴公育与轼制策入三等。辙所对语尤切直惊人，由夫人素勖之也。若夫人者可谓知爱其子矣。

始夫人视其家财既有余，乃叹曰:"是岂所谓福哉!不已，且愚吾子孙。"因求族姻之孤穷者，悉为嫁娶振业之。乡人有急者，时亦周焉。比其没，家无一年之储。夫人以嘉佑二年四月癸丑终于乡里，其年十二月庚子葬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今东坡区富牛镇)，享年四十八。轼登朝，追封武阳县君。

凡生六子，长男景先及三女皆早夭。幼女有夫人之风，能属文，年十九既嫁而卒。呜呼，妇人柔顺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齐其家，斯已贤矣;况如夫人，能开发辅导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学显重于天下，非识虑高绝，能如是乎?古之人称有国有家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今于夫人益见古人之可信也。铭曰:

贫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为其子之累，知力学可以显其门，而直道可以荣于世。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寿不充德，福宜施于后嗣。

试译：

治平三年（英宗皇帝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夏，苏轼的父亲苏洵在京师去世，司马光前往吊唁。失去亲人的苏轼、苏辙哭着说:"现在要奉迎先父的灵柩回蜀地安葬。蜀人合葬，是同一个坟冢，而不同一个墓穴。从前我的母亲下葬，没有做墓志铭，请你帮我为她的墓穴写墓志铭吧。"我一再推辞，但推辞不掉，因而说:"夫人的品德，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我想大略了解一下。"苏轼和苏辙将她的事迹郑重地转交给我。 我也郑重地接受了，那么接下来就细细道来:

夫人姓程氏，眉山大理寺丞文应的女儿。十八岁那年嫁到苏家。程家富裕而苏家极为贫穷。夫人过门后，严守妇道，孝敬公婆，勤俭持家。对于所有族人，没有丝毫显露出娇生惯养的毛病，进而可以被别人指责的地方，由此大家都夸她贤惠。有人对夫人说:"娘家也不缺钱，以你父母对你的疼爱，你若请他们帮助，一定没有不答应的，何苦要甘于这吃糠咽菜的生活?你就不能说句话吗!"夫人说:"你说的对。我要是求于父母，没有什么不行的。可万一有人劝我丈夫，去求人来养活他的妻子儿女，那该怎么办?"终归是没有求家里帮助。当时（苏轼的）太奶奶还健在，年纪大了，性情严厉，家人路过堂下，走路的声音大点儿，都怕因此而被她责骂。唯独夫人能让她称心如意，太奶奶见到她就高兴。苏洵二十七岁了还不知道学习，一天很感慨地对夫人说:"我自己琢磨着，而今应该去学习。然而一家还要靠我去养活，学习就不能养家，怎么办?"夫人说:"我很久就想劝你学习了，但我讨厌你是因为我的劝告才去学习!你要是有这样的志向，让我为生计去受累就可以了。"遂即把全部服饰器用，玩好之物都拿出去卖了用以打理生计，没过几年家庭就富裕起来。苏洵因此能一心于学业，终于成为大儒。夫人喜好读书，其中的大义都能理解。

苏轼、苏辙幼年时，夫人亲自教育。经常劝戒道:"你们读书，不要效仿身边的人，只是想着有个读书人的名头就完了。"每每拿古人的名声气节来激励他们。说:"你们如果能为坚持道义而死，我也无怨无悔了。"后来，二个儿子同一年登进士第。又都登贤良方正科。自宋朝开国以来，只有从前的资政殿大学士吴公育与苏轼在回答皇上的制策时被列入三等（没有一等和二等）。苏辙的言论尤其恳切率直，这是由于夫人向来教育的结果。像夫人这样的，可谓是知道如何爱自己孩子的人。

夫人刚刚觉得家财有些富裕时，就叹息道:"这难道是我家的福分吗!如果不是，不就害了我的子孙。"因而找那些家族姻亲中孤苦穷困的人，为他们一手操办嫁娶大事，扶助振兴家业。同乡的人有急事，她也经常去周济。到了她去世时，家中连一年的储蓄都没有。夫人在嘉佑二年（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四月癸丑日在家乡去世，这一年十二月庚子日葬在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今东坡区富牛镇)，享年四十八岁。苏轼在朝为官后，她被追封为武阳县君。

一共生了六个子女，长子景先及三个女儿都早夭。幼女有夫人的风范，能写文章，十九岁出嫁后就故去。可叹，一个女人的柔顺足以和睦她的家族，智慧能力足以治理全家，这就已经很贤惠了;况且像夫人这样，能通过启发、辅助和引导，成就自己的丈夫、儿子，使他们都以文学显重于天下，不是见识高远，思虑超绝，能这样吗?古时的人说，一个国家一个人，她的兴盛和衰败无不与家中的女人有关，今天看到夫人的事，越发觉得古人说的话可信。墓志铭说道:

贫困时不让丈夫丢失尊严，富裕时不给儿子惹来麻烦，知道勤奋学习可以彰显门庭，而坚持道义可以显荣于世。勉励丈夫教导子女，使他们得以显扬。虽然她的寿命不能与她的德行相配，但她的福报一定会荫庇后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