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我还在五六岁的时候,被姑姑带着到地里去割麦子。那时间还是集体生产队,地里一色生产队里的整劳力,年轻的居多,我叔叔也在其中,大家都俯下身子用镰刀割麦子。我在地里玩,捉蚂蚱、找鸟蛋什么的。小叔和三姑都是割麦子好手,生产队的十几二十几号人,一人一垄麦田,一字儿排开来,弯下腰,挥舞着镰刀,齐刷刷地往前走,熟了的麦子不仅要齐根割下来,还要自己捆扎好,这不仅需要力气,还需要干活麻利、利索,望过去,小叔和三姑割麦子远远地排在前面,后面一大群人紧紧跟随。田野上艳阳似火,到处弥漫着麦子熟了的麦香,还有刚割下来的黄里泛青的麦秸的草腥味........
劳动间歇休息的时候,大家汗水淋漓地围上来,有的用毛巾擦着汗珠子,有的干脆用胳膊袖子抹飞一脸的的汗水,因袖子上沾染了不少麦秸上的黑灰,不注意抹在脸上成了“大花脸”,也没人笑话的,大家都在等着喝水。那是生产队留在家里的人担上来的一担绿豆水,用扁担挑进山里,乘热过来,放在那里凉快着,专等劳动间歇给割麦子的社员们喝的。我小叔割得快,一垄麦子割完了,自然先过来喝绿豆水。小叔在一铁桶绿豆水的下面,捞了几个绿豆花给我吃,弄得我馋劲上来,自己拿起勺子在铁桶里转着圈儿捞,不多的,很少的绿豆花藏在铁桶的深处,一时半会捞不上个,我便起劲地趴在铁桶边捞。别人没有管的,这时候,生产队长走过来,阴沉着脸,眼珠子唬唬地瞪着我,嘴里故意发出吓人的“呜呜”声,像老虎要吃人了,吓得我赶紧退后,无助地看着在一边坐地上喝绿豆水的小叔,小叔冲着我笑,我再也不敢过去捞绿豆花吃了。
最快乐的时候是在生产队打完麦场,麦场上一大垛很大很大的麦秸垛,小伙伴们都跑上去嬉打玩耍,有爬到垛顶往下滑的,有三三两两在麦垛上摔跤打仗的,有追逐着在麦垛上嬉闹赶趟的,前面的抱起一抱麦秸朝追赶上来的伙伴扔过去的,让麦秸四散着落在追赶者的头上,然后大笑着跑开.......“呜!呜!”突然生产队长拿着扫帚或抗把木掀从麦场屋里冲出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对着麦秸垛上的小孩子指手狂叫,不好了,大家生怕被逮住,赶紧拼命逃,连滚带爬的作“鸟兽散”.......等他刚转身走了,大家又悄悄摸回来,趁他不注意,蹑手蹑脚的又上了麦秸垛,这回不敢大声张嚷了,偷偷地在麦秸垛里挖地道,钻麦秸垛里面去了,再把洞口用麦秸巧妙地掩藏好,闲的没事,用麦秸编一个麦秸环套在头上,俯着身子在洞口“观察敌情”........
上学后,放暑假可不是在家玩,要乖乖地到学校去,以班级为单位,集体拐着藤条篓子到麦田里拾麦穗。社员们都在忙着三夏季节抢收抢种,麦田里失落的麦穗,就由小孩子们去拾,那时的口号就是“不糟蹋一粒粮食”。艳阳当空照,烈日似火烧。在裸露的麦田里,赤日炎炎,火烧火燎,光是坐着就受不了,还要在田间拾麦穗,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可想而知,那时候生产队的社员们的强体力劳动有多苦,有多累,在完全没有机械的帮助下,全凭一双手,一双脚,一双肩膀,硬是从土里抠食,在大田里播种庄稼、收获庄稼、运输庄稼,最重要的,收获的大部分粮食都当公粮上缴国家,以换取微薄的收入,其余小部分的粮食才是社员们的口粮。
国家实行农村土地农民承包制就是“单干”后,我才更加深刻地体验到农民的艰辛、苦和累。承包到户后,就没有生产队的事了,以家庭为单位,各干各的。我们家劳力少,父亲和小叔都在单位上班,三姑也出嫁走了,家里的劳力只剩下爷爷和长大的小姑。到了麦收,母亲把舅舅、三姨夫这几门娘家亲都搬来,有时大姑父也来,父亲和小叔也都回来,一家人全出动,到田里割麦子。
骄阳似火,晴空万里。长势良好的麦子一垄垄的,一眼望不到边,随着微风在田野里翻卷起麦浪。生产队的时候,是小推车当家,运粮送草,推粪运土,石碾子碰石磨,实打实的强体力活。单干后,每家每户添了大拖车,虽说也是靠人拉肩拖,但比小推车强多了,不但劳动强度减轻了不少,载重量反而大了。割麦子是巴早不巴晚的活,头天下午把镰在磨石上磨好,早上天不亮就要带好家把什拖着拖车出动,乘着天凉早早到地里割麦子,亲戚们都会及时在地头碰头,迅速进入麦收。割好的麦子都是要捆扎好,用拖车运回生产队的打麦场,排上号,当天下午或者晚上用脱粒机打出麦粒来。不能停,容不得休整,主要是怕突然坏天下雨了,把收割下来的麦粒捂霉了长芽,那一年的辛苦劳动就白费了,也怕麦子熟透了麦粒掉落在地里,减少了收成。无论何种原因,割麦子、把捆好的麦子拉回麦场、用脱粒机打麦子、把打出来的麦粒拉回家晾晒,期间还要把打出来的麦秸秆拖回家码成草垛,都是一气干下来,不分昼夜。说实在的,麦收期间的强体力劳动,简直受不了,说句不中听的话,比驴干的活还累。这里只想截取几个片段,还是从半大的孩子的眼里看麦收,由此可知,家里大人更苦更累了。
等我也能派上用场去割麦子的时候,可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除了比不过我叔、我三姨夫,割麦子比我爸和我舅还快。一个人一田垄麦子,我们村的麦地在四邻八村算是肥沃的,亩产也高,麦子长得密密的,一镰下去砍不透,快手都是一手握镰,一手用刚砍下来的一把麦子簇拥着,顺势猛砍几镰,一大抱麦子倒在怀里,扎好麦腰,把一抱麦子放倒压上去,再重新这个姿势,用镰刀砍三两回,厚厚的麦子放到一起,拦腰捆扎好,就是一捆结实厚重的麦子了,还要就势把它闯起来,麦头朝上,麦秸秆朝下,一个响午下来,还能晒去不少水分呢。几乎一两步的距离就要闯起一个麦捆来,顺着田垄往前延伸,一排好看的麦捆站立在田间,几个人就是几排麦捆,齐刷刷地往前走。这期间,要不断地机械地重复着着这样的动作,弯腰、俯身、挥镰、拢麦子、蹲下来捆扎好、闯起麦捆,不用很长的时间,汗水便浸透了衣背,头上冒热气,脸上的汗珠子不停地往下淌,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这样的劳动要从凌晨一直持续到中午回家吃饭,中间只能休息很少一段时间,中午大人一般都喝会酒,吃完饭稍作休整,就开始上山。这会儿要人分两拨,割麦子的割麦子,往麦场用拖车运送的运送,谁都闲不住,等把割好的麦子都运送到麦场,开始用脱粒机打麦子。
后来,小姑也出嫁了,小叔成了家里的绝对主劳力。每年麦收开始,都要提前捎信让他回来割麦子。最后几年,都是小叔在脱粒机前往里输麦子,我和爷爷在前面抱麦捆给小叔,他便打开麦捆一点点往里送,一下子送多了,机器就会卡死了,其他人在筛子前用麻袋接麦粒的接麦粒,用木叉子挑麦秸秆的挑麦秸秆,机器轰鸣,分工明确,忙碌紧张,再多的人手都不够,可就是这么多的人硬撑着在干。我拼命地往脱粒机的输送带上抱麦捆,连奔带跑,差不多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机器是不能停的,生怕耽误了小叔的活。小叔的活是最脏最累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干不了,在脱粒机的输送带前,双手不停地翻动着拆散开的麦子,要它们均匀地往里走,动作要迅速麻利,容不得有丝毫的懈怠,慢了就容易被机器伤了。往往歇息的时间,或者机器因为麦子湿气重卡死了,关住了电闸,小叔一下场,整个人的脸都被灰垢和泥垢给罩住了,脸上黑黑的,只剩下两只骨碌骨碌转的眼睛还能看见,他赶紧别过身去咳痰,咳出那些几乎塞住了喉咙的黑痰,再去洗把脸,把脸上的灰垢泥垢用水冲去,这才能坐下来喝点水。
打麦子一打就要打完,因为还有好多家都在排队等着打麦场。机器老旧又不好使,常在关键节点出故障,这一停,等修好了,又要折腾一段时间。打完麦场还不算完事,还要立刻把麦粒搬回家晾晒,好腾出场地来给别家打麦场。记得有一次,打完麦场,用拖车往家里搬刚打下来的麦粒,一麻袋一麻袋的,搬完奶奶家的,搬我们家的,等搬完我们家的,回头一看,天已拂晓了。这还不能睡个囫囵觉,睡一会儿,便又被喊起来,上山干活。农家总有干不完的庄稼活,件件都是累死人的体力活,手掌磨出茧子来、肩膀磨出泡,那都是家常便饭。麦收时节,抢收抢种,丝毫懈怠不得,天气又热,活儿又多,几乎半点不能停歇,真正的农民,却鲜有喊苦喊累的。现在想起来,我们农村的人都会戏谑说:“那时的农民,简直是比驴都能干!”
我爸和我叔开始“偷懒”,琢磨着搞点机械化,图省事。先是用拖拉机往麦场运麦子,隔几年再用小型收割机收割麦子,在我们村好多年都是头一家。惹得奶奶当面不敢说,背后骂他俩儿子“两个穷东西偷懒,不知道正正派派地干活”。刚开始用的小型收割机,只能把麦子割了成排放倒,远远不能够捆扎麦捆,或是直接脱粒,但即使这样,效率也提高了好多倍,起码不用弯腰割麦子了,虽说再去捆扎麦捆也费事,毕竟还是省工省时多了。后面等村里都用上了中型收割机,我们早已搬出了村子,再也不用忙着麦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