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里轶事(2)三六九等
轻尝慢品
别看西城里只是一个医院职工宿舍,却分布着社会各阶层。我们这些孩子的父母在医院有各种职位,而他们的妻子或丈夫,父母或岳父母也来自社会不同阶层。
中学时读过毛主席写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文中的分析也能应用于西城里。住在这里的医院后勤人员:卫生员、炊事员、水电工、瓦工、锅炉工等,都是劳工阶层,他们当时被统称为工友。而医护人员的情形要复杂得多。
医护人员中,有的源自老基督医院和以前的私立医院;有的来自解放军医疗系统(该医院是地方性的,但在集中收治志愿军伤员时,被部队接管过几年,后来也一直接受退役医护以及行政干部);更多的则是民国和新中国医学院和护校的毕业生。这些医护人员身后有地主、资本家、小业主、军、政、商、学和工农的家庭背景。
孩子心中,本无等级观念,也不划分阶层,但西城里的砖瓦和院落,它们帮着划了并暗示着等级。西城里大约有不到一半的西式院落,一半多一点的中式院落。那些西式院落,大约是建基督医院时建的,而中式院落,年代要久很多。
上图的建筑,在《“康复”世纪行》一文中,称之为简欧式小洋楼。我说的西式院落,严格说也是简欧式,但是平房,房屋样式和上图很像,屋顶上有老虎窗和烟囱。
在我心中,那些西式院落高级一些。院落外观和内部结构更齐整些,院落多是独门独院。中式院落不仅破旧一些,且一个院子要住好几家,少则三、五家,多则七、八家,是小杂院和大杂院。
60年代医院党委书记卢云家,就住在西城里中部的一个西式小院里。70年代我读中学时,卢云又是那所中学的党委书记,可见他是由市委组织部调任的革命干部。卢云的爱人,是医院很有名的血液科专家童医生。他们家在我心中,就是西城里最高等级的,住房也是最好的。独门独户的院子中,与院门平行的有三间屋,两侧还各有一间屋,院子四四方方的。卢家两个孩子,都比我大了好多岁,自然就玩不到一起了,这与门庭高低关系不大。
还有一些西式小院,住的基本是当时医院高端人士。那个时代,还少有官本位观念,拔尖的技术人才是受人仰慕的。比如《“康复”世纪行》一文提到的管业务的院长朱正荣,他爱人唐真历任护校校长、护理部主任等职。他们也住在一个西式小院里。他们的孩子,一个叫朱薇薇,一个叫朱廷廷。在70年代末,还没有恢复高校招生时,就听说有老师给他们补习英语,恢复高考后,自然都考上了,朱薇薇还是西城里我们这代人中最早的留学生。人家高就高在有远见呀。
除了卢家、朱家,这样的高等级之家,父母双方都是医生,也属于高等级,父母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护士,等级也较高,因为他们是双职工之家。而父母只有一人在医院工作的单职工之家,等级就要低些。有一人在医院做护士的家庭,如护士嫁给省军区军人,市府各级干部,家自然不在西城里。家在西城里的护士,配偶社会地位自然不如护士,要靠护士分房。他们大多住在中式院落里,我家就是。
我母亲是康复医院自办的护理学校的第一届毕业生,毕业后就留在康复医院及人民医院。开始她也分配到一个较小的西式院落,我模模糊糊记得那院落有两间房,院子很小,只能算是天井,房间倒是上有天花板,下有地板。后来医院进人多了,住房逐步紧张,母亲又是“问题”家属,那个西式小院就让出来了。我们家搬到了西城里最深处,与仙鹤巷只有一墙之隔的12号中式院落,那道墙在60年代末被拆除,就融入了仙鹤巷。我家几乎是12号住得最久的,眼见院里的住户,来来走走的,但来的都是西城里较低等级的。
12号院子里,有一幢三开间、七间梁的平房,还有一间偏房。经改组,堂屋都成了住房,这幢房子,最多住过三家,最少也住两家。
我家隔壁,原先住着宋护士一家,宋护士比我母亲小好几岁,她家两个孩子都是在这个院子出生的。宋护士出身于地主家庭,她父母也偶尔来西城里住住,印象中皮肤白白细细的,没有苦大仇深的老农民那种满脸的沟沟坎坎。宋护士爱人姓齐,是大专毕业生,在工厂做工程师。他有一个姐夫跟着国民党去台湾了,姐姐和三个女儿,留在了大陆,大陆的近亲都间接成为了反动家属。两家的成分自然都是宋护士头上的乌云。她很能干,业务能力强,但为人清高耿直,我记得她整天板着脸,孩子们都怕她。她在医院和西城里人缘似乎都不太好。那时,还有传言,说她偷医院的药,拿回家给她那个地主父亲治疗肺结核。那个燥热的夏天,她家被抄家了,我们小孩看热闹,我看到从她家抄出一些精致的瓷器,还有丝绸做伞面的小洋伞,还有一些绫罗绸缎。被抄家后不久,她就被下放到农村医院,搬离了西城里。
宋护士搬走后,陆会计两口子搬来了。陆会计当时都快到退休年龄了,两个儿子已经在外地工作成家。陆会计的老伴,大家都叫她陆太太。会计出生于镇江古城家喻户晓的名门望族陆家,他叔叔陆小波是江苏省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民族工商业者,解放前后一直担任镇江商会会长。他的故居现在是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陆会计搬到我们这个杂院前住在哪里?我不知道。难道是他们的住房被没收和充公了?名门望族,在那个时代并不受待见,有时还是累赘。

住房画上的等级符号与人们心中的等级有时对不上,在我心中,他们老两口高端着呢。他们的体态、步姿和言语,除了斯文,还是斯文,他们表情温和,有一种也无风雨也无晴(情)的淡然。处境是窘迫,但过日子不苟且。陆会计名叫陆儒润,名如其人,儒雅之气滋润着不卑的灵魂,他坐在院子里读书看报,陆太太择菜,都是耐看的肖像画。陆太太在当时地处市中心的华侨商店做营业员,她能把展陈商品,布置橱窗,当成艺术设计。经她设计一番的华侨商店,在当时众多的毫无个性的商店中很出挑。当时,不是华侨没有外汇券是进不了那商店的,但在外面看看橱窗也是饱眼福。华侨商店聘用了她,就是聘用了艺术品位和艺术鉴赏力。
宋护士住我们隔壁时,她家隔壁住的是姓汪的人家,紧接着宋护士的下放,汪家也搬走了,不是下放,而是上调,调到了一个有三进房子的院落,一看就知,那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院落。房子没被改装重组,可住三、四个人家。听母亲说,汪某原是部队医院的男护士。地方医院没男护士岗位,和他一起退役进康复医院的其他几个男护士,都努力上进,通过进修学习晋升为医生了,是医技部门如化验室或影像室的医生。而汪某不期上进,只在后勤部门打打杂。特殊时期,他终于有机会“上进”为医院革委会主任。
汪家一家人都很好,尤其是他老母,慈祥和蔼。她是院子里唯一不上班的大人,当我家没大人在家时,就拜托她照管我和弟弟。我吃过汪家的乌米饭和溧阳西瓜,汪家的孩子也穿过我外婆做的衣服。这些个交好,使我母亲没被下放农村,而宋护士和汪家没这些个交好,就摊上了抄家和下放。汪某相貌堂堂,常是眉开眼笑,一团和气的样子。当上主任后,革谁谁谁的命,如何横眉冷对医学权威,还真想像不出来。不上进的汪某及家人住我们院子时,不觉得他们等级低,“上进”搬到更好的院落后,也不觉得他们等级高了多少。砖瓦和院落,还是没那个能耐去画什么标签。
除了我家住的这样的小杂院,西城里还有一些住七、八户人家的大杂院。我知道的几个工友家就住大杂院,还有一些后分配到医院来的职工,也住大杂院。住大杂院的不一定是等级最低的,先来后到的原则,以及机缘巧合,也让一些家庭住进了大杂院。
这三六九等,几分是客观存在,几分是心理作用?(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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