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内敛“赋”秋声——欧阳修《秋声赋》赏析
(2024-08-02 09:5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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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近日,观看电视纪录片《欧阳修》,重温他的《秋声赋》,禁不住为这篇流传千古的美文拍案叫绝。其简括凝练的章法,张弛有度的节奏,迂缓有致的议论,节制内敛的情感,清丽而富于韵味的语言,都让我沉迷其中。
众所周知,欧阳修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史学家,也是宋代文学史上最早开创一代文风的文坛领袖。他领导了北宋的诗文革新运动,继承并发展了韩愈的古文理论。与韩愈、柳宗元、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并称为“唐宋八大家”,还与韩愈、柳宗元、苏轼合称为“千古文章四大家”。欧阳修文学方面的造诣,由此可见一斑。
《秋声赋》写于作者五十三岁那年,即宋仁宗嘉佑四年(1059年)。此年春天,欧阳修辞去了开封府尹的职务,潜心著述。经历过多次贬谪之后,作者郁结难排,便借“秋声”表情达意,抒发自己对宦海沉浮、人生苦短深沉而又无奈的慨叹。值得一提的是,《秋声赋》是欧阳修继《醉翁亭记》后的又一名篇。
自古以来,悲秋,就是文人墨客抒怀社会人生永恒的话题。人们借对秋的描写,或抒发怀才不遇的郁闷心情,或含蓄表达对时政的不满,或寄予宦海沉浮、人生多艰的怅惘之情。在《秋声赋》中,作者以“有声之秋”与“无声之秋”的对比精心安排行文结构。与文海中大量写秋的诗文相较,在立意方面别出心裁。
文章中,作者起笔就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从静到动,令人惊悚的秋夜奇声,营造出一种悲凉的氛围——“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作者正在秋夜专心致志地读书,忽听一种奇特的声音从西南方向传来。因为惊讶于这奇特的声音,便仔细静听:起初,其声似小雨淅沥;俄而,如风声飒飒;忽而,又如波涛翻涌,似风暴骤至;接着,又好像金铁相撞时铮铮而响,像奔赴敌阵的军队在衔枚迅跑。这些声音,从细碎到繁多,再到响亮,搅扰得作者心绪不宁。这样的开头,真是妙不可言——作者原本读书时的“静”,一下子被忽来的秋声打断,这秋声,又“动”得如此繁复,如此迅猛,如此奇崛。很显然,这一开笔,作者就在动静变化的对比中,积蓄出一种扣人心弦的情势,引发了读者的兴致。而作者与童子的对话,也将一老一小对秋声的不同感受跃然纸上。在此,作者的悲凉之感与童子稚幼朴拙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紧接着,作者便展开对秋声的描绘和对秋气的议论。在第二段中,抓住烟云、天日、寒气、山川等景物,分别从秋的色、容、气、意四个方面描绘了不同秋状的特征。这部分描述十分细腻精准,很形象地将秋之“惨淡”之色、“清明”之容、“栗冽”之气、“萧条”之意条分缕析得惟妙惟肖。而且每一种描写,都是一幅活生生的动态图,让人感觉秋色秋容似在眼前,秋气似已穿透衣背,直刺肌肤,秋意似已围裹全身。很显然,作者对秋状的用心描绘,全然是为烘托秋声的“凄凄切切”和“呼号愤发”的。后面的“丰草”四句,则是通过对比,道出草木之所以摧败零落,是秋气施加强大威力的结果。行文至此,对秋气的议论也就水到渠成。但作者并不满足于对“秋气”明面上的描写,他思维的深度还在步步推进。由此,也将议论推向更深的层面:“夫秋,刑官也”“商,伤也”,“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这诸多的关于“秋”的联想与引申扩散,是作者由万物表象到世事一理的深刻思考和归纳升华。这些联想,既突出了“秋”对万物的无情摧残这一客观现象,又说明了万物盛衰的自然之理。这正是作者在凄切的“秋声”中所生成的对于宇宙万物充满哲学意味的主观感受和深刻思考。
有了以上的铺垫,全文主旨便呼之欲出。在这段中,作者由自然而人生。文章议论生于心,发乎情,自然而然,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嗟乎”二字,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作者悲秋的情感。作者在极力渲染秋气对自然界植物摧残的基础上,写明了自己最终想要表达的情感:人生在世,沧海桑田,繁复的世事对人身心的伤害,远比秋气对植物的摧残更为冷冽。“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作者认为,百般的忧虑和万事的操劳必然损伤身心,而内心遭受刺激和痛苦,又必然损耗精力,更何况是“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呢!至此,作者的失落与伤感无以名状。他既领悟到了人非草木、金石的道理,便笔锋一转,发出了“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的感慨。是啊,是我们无穷无尽的忧虑和劳累伤害了自己,又何必把这种伤害转嫁到“秋声”身上,并由此怨恨它呢?这一句,虽是触物伤情,有感而发,但忧郁中亦不乏开悟后的释然,郁闷中也透射出面对人生的达观态度。
第四段收束全篇,“童子莫对,垂头而睡。”在作者看来,他蓄积已久的苦闷和悲凉无人理解,唯有四壁的虫鸣,与“我”一同叹息。此情此景,何等悲凉:秋风呼号,秋声凄切,长夜漫漫,虫声唧唧。在这种心绪颇为凄苦的境况中,作者悲愤郁结,无可奈何,只能徒然叹息。值得肯定的是,文章结尾戛然而止,极富感染力,给人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思考空间。在秋虫的唧唧声中,读者与作者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禁不住也惋叹起秋声的凄切,秋气的栗冽,秋容的凄清和秋意的萧条。
另外,就文体来说,赋,是一种介于诗和散文之间的有韵的文体,是一种可以大肆铺陈辞藻、描绘事物、抒写情志的文体。利用它,可以铺陈描写,可以夸张渲染,可以将散文章法与诗歌韵律合为一体,保持音律的和谐,文采的华美。这篇《秋声赋》就很好地体现了“赋”这种文体的优势。在文章中,作者以“无形”的秋声作为描写和议论的对象,把写景、抒情、记事、议论完美地熔为一炉,使整篇文章浑然天成。在写法上,骈散结合,文势一气贯通而又富于变化,词采清丽讲究,表意内敛含蓄,不愧是文赋中的典范之作,值得细细品读和玩味。
附:欧阳修《秋声赋》原文: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余曰 一作:予曰)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