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自由
(2024-03-22 14:35:14)| 分类： 写字的王一郎 |
我对学生说，我是一个因为欲望深重，所以生活简单的人。
我讲课时，常说些启发思考的话。因为一个人了解一个道理，其实只能从他自己那里得到真正的说服。我的学生
如果习惯了我，自然也就习惯了从他们自己的心里，通过老师的启发，得到属于她或者他的真理。
没错，我的欲望深重，既包括了许多物质的衡量，更可能超过物质的想象。
我是一个简单的人，我想，一个人的生命，很像是一天。早上时，你以为阳光只会越来越强烈灿烂下去，可或者
读书，或者忙碌，久而忘怀后，一抬头，暮色已悄然地落下了，更不多时，夜虫都悄无声息，风和树也都睡去，
只有月色最后注视着你，不带一丝感情，仿佛等着你的离去。
我每次像今天这样，上午进入书房时，阳光才刚爬到楼前银杏树最低那根枝的叶边，而刚才推门出来，迎面竟是
夜色。夏蝉正唱着，令我能想象到下午的余暑，然而真的已经是夜色了。不久后，这一天和这一天的我也都将结
束，仔细去想，我就仿佛看到一个沙漏，看到一日日像细沙一样，像逝者如斯夫那般落进看不清楚的一个虚空中
。
我就会想，其实我们并没有占有生命。
会不会，只是生命正在通过我们？
我在校区上课的时候，常因为疲惫，而需要四处走走。课间十五分钟的换场，我从楼梯下来，到很大的落地玻璃
后面，看街上的人。
上个礼拜，我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人，左手的臂弯着，挂着一只棉布的袋子，里头像是一些沉重的东西，可能是
药物，也可能是他的生活。他年纪大了，似乎只有左眼还好，所以右脸向后靠近肩膀，就用左目看着路似的，一
点点地向前挪动。
他的腿，是显然坏了，膝盖不能弯曲，仅靠着右臂和拐杖的支撑，向前挪动。每一步，大约半个脚掌的距离，他
就那样慢吞吞地走着。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身边飞奔，我想，在他那样浑浊的视野里，世界可能正在飞舞。
我想起，在这个老人的童年，世界也曾看见他的飞奔。看见他那样细瘦的一个男孩子，风一样地略过高草，越过
小沟，追赶着一只黑色的夏蝉，冲入那绿意盎然的小林子里去。
我看到我们的一生，就是发现那些原本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一件件离我们远去再不复返的过程。矫健的步
伐，锐利的眼神，平静的睡眠和心底的回忆，一件件地离开我们。印刷精美的书，要透过放大镜才能看见，耳朵
听不清近处的话语，却鸣响着不知哪里传来的杂音。终于知道，并不是世界变得不再方便，而是我们老了，渐渐
和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
抬头，就看到那轮月，冷冷地看着大地，的确像是看着后裔的婵娥的样子。
我的深重的欲望就从这里来。
我已经知道了生命的短暂，我就想如果这样的一生，没有三分之一，哪怕四分之一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我和学生们说，我们年轻的时候，一切都带了杠杆。
年轻时候蹉跎上几年，追一些没来由的剧，或者每天贪睡上几个小时。到老了，衰迈了，到了那样只能在一切的
飞舞中一寸寸地挪动，记忆渐渐散落一地也无法拾回的时候，我们又能怎样，还能承受些什么去弥补呢？
年轻时，总想要自由。
想着马上就做自己要做的事，马上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所以丢掉对未来的恐惧，立刻享受当下的自由来。
“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这是属于真正简朴的人说的话。
不属于欲望深重和我一样的人。
到了中年，未来和恐惧，按时俱来。年轻时的自由慢慢凝固在日常沉重的负担里，越来越找不到出路。生活里的
选项，早已经在年轻时的无所作为，那些青春的消磨和闲逛里预支干净了。所以看什么都沉重，看什么都无解，
看每一个明天都是新的艰辛，给生命套上新的锁链。
青春散场，夏蝉绝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那时候，再问怎么办时，哪怕撕心地喊，悲伤地问，所得也不过暮的沉重和树的森然。
不过渐渐上来的月的冷看。
我穿靴子就是因为靴子沉重，又留得住旧色。
这能提醒我，年轻时候经历些艰辛，是为了我那沉重深怀的欲望。
我想在我的夜色降临之前，攀上那命里注定的山，看到怒烧的云，在白雪的顶。
看到在我的黄昏在终成焦黑的夜色之前，我生命里那样辉煌壮丽，远燃天际的 —— 三分之一的自由。
我对我的学生们说 ——
你们每天抬头时，都要提醒自己，你们看到一个因为欲望探重，所以生活简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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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写字的王一郎》公众号，2021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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