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惑,心不再温热
(2013-10-10 10:5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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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算不上很大的小镇,老乡们务农居多。镇上的商业不发达,比起新加坡来,大有不便。陈君的房子就坐落在镇的东南角,那里有条蜿蜒的石头街,一条静静流淌着的小河。每一日清晨陈君都能坐在河边的石头凳上,抽着烟。不知道他是在羡慕河里自由自在的鱼,还是在寻找能让自己安身立命的信条。
他已经丧失了生活的信条。当我得知他抛弃新加坡的家庭,辞去工作,一人回到家乡买了一栋乡下的小屋后,我便如此肯定。终于找了个机会去探望他。那是夏末初秋的一个日子,刚刚过完中秋节。
陈君家门前的石头街旁,栽着不少桂树。这时节,桂花的芳香充实着这镇。街上的人不多,我们走在街上感觉静静的。陈君的身影有些孤单,虽然我就在他的身边。我不知道该如何展开对话去安抚这位已年过四十的朋友。反倒是他询问起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也发生了质变。我告诉他,为了能写自己所想的,除了读书写书以外,我和两个朋友还在做自媒体。一切都是新的开始,虽然并不知道未来如何,却没有为此担忧过。这些事正是我们所想要做的,不为钱,也不为别的什么,这样倒也踏实了许多。
进入陈君的家,家居陈设得非常简单,几乎没有太多的家用电器。在书柜上能看到一些书,哲学的、经济学的、房地产的、金融的……书柜边上就是他的书桌,还不算太过凌乱,只是一只被塞满了烟蒂的烟灰缸令人感到意外。
“估计你这是倒烟灰缸的速度赶不上抽烟的速度。”我指着那只活似丑陋怪物的烟灰缸取笑陈君。
陈君为我端来一杯凉水,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抽烟,到了早上就堆满了。”
“谢谢。”我接过杯子,注意到他的眼角多了好几条皱纹,真是中年的样子了。
我坐在他书桌前的椅子上,他拉过来另外一把坐我边上。窗子外阳光直直地打在我们脸上,他仿佛有点不习惯这直射而来的光。在光线下,我听着他说话,看着他表情的变化。“我现在已经适应各种简朴的生活了。比如说我可以几天都不出门,就吃点米饭拌酱油。”
我惊愕地瞪大眼睛:“你这样都行?”
“没什么不好啊。在这儿又没什么人认识我,我不需要和谁比较啊。反而觉得这种生活挺好的,又不会觉得自己是穷。”
是啊,一贫如洗是相对而言的。人之所以觉得自己穷,都是互相比较出来的。但我很难相信一个在新加坡住了那么多年的人能够适应现在这种生活。
“以前是觉得钱永远不够用。买车,买房,孩子要买的,老婆要买的,自己喜欢的要买的。可是每当想到一个人的工资收入还不如他住房涨得快,我就觉得人生真是荒谬。”陈君莞尔一笑,点上一支烟,很轻松地吞云驾雾。
我只是很好奇他是什么时候想到要搬来这个小镇。
“我得了抑郁症。做什么都感觉没劲了。人就好像是金钱的傀儡,我那么努力工作,结果到头来,只是买得起一栋房子。”
我忧虑地看着他,为他担心起来。我不知道是因为婚姻危机引起的抑郁,还是人到中年顿感无力的那种体验,总之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脆弱的野兽。遥想就在两个月前陈君来上海找我们聚会的时候,还有说有笑,当时我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状。如此失察,我内心也有一丝歉疚。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他已然来到这里生活。
“你当真就不再想念他们了?你对他们没有感情了?”
“想孩子啊。老婆就不想了。我对老婆没什么感情了,或者说是受够了。”陈君垂头丧气,眼皮耷拉下来。
我揣测莫非抑郁与婚姻危机有关?如果男人整天在外忙着赚钱而妻子无法给男人为了爱而转动的感觉,那么男人势必会像一台失去动力的机器那样停息下来,无法转动。
“可你都不担心他们。”
“孩子高中毕业就去当兵。那时就政府养他了。十八岁到了就不该父母养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
“呵呵,说得还挺心硬的。”
“反正我一个人独居还挺开心的。”陈君笑了起来,把烟灭在烟灰缸里,如同掐死一只有生命的物体。于是,那火和光,就熄灭了。
“可你想过老了怎么办?谁来照顾你?”
“老了靠房租啊,我在市中心还有一套房子。把房子卖了,这些钱省着用,就不需要工作了。何必为钱而累,我也许就这么过下半生了。”
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台没有目标而停歇的机器,他正在尝试找到新的目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为自己而活。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钱显然是很荒谬。然而当他连家庭都不在乎的时候,还有什么能够唤起他的动力?我无意诘问他的婚姻生活,孰对孰错我们外人是不便评价的,也无从辨识。出于朋友的真诚,我希望陈君早日找到自己生活的目标。也就是弄明白,人活着为什么,人如何为自己活。
“没有人照顾的余生很悲惨呢。你难道要去养老院?”
“为何要去养老院?我才不去。如果老了不能自食其力,我就去餐厅吃别人吃剩下的。”
因他这话,我差点被水呛到。“你,你说什么。”
“为什么要去养老院啊?那么约束的地方,我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哪里不能去。别人餐厅吃剩下的与其倒掉或者喂猪,还不如给我吃。”
“你是猪吗?你还有没有尊严。”我突然有一股抽他脸颊的冲动。
爱从他的生活里被抽离了。除了对孩子的牵挂,他不再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抑郁的人,是最讨厌自己的。
“别人吃剩的不要的,是无主的食物。我吃无主的食物,又不靠施舍,吃别人扔掉的垃圾,这样很没尊严吗?”陈君很认真地对着我说,还提高了音量。
“你。”我快被他气死了,“你以为这个叫自食其力?”
“呵呵。”陈君轻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中国那些当领导的还不是要看上领导的脸色。这副奴才样子就很有尊严了?他们还不如美国的流浪汉。前一阵子去美国,看到一个家伙躺在麦当劳外面,吃免费的剩饭,用免费的插座,用免费的WIFI。还有一个流浪汉,每天站在街头演讲,谴责这个社会的不道德……这些人都是有尊严的。”
“那什么叫尊严?”
“尊严就是不为了生活而放弃自己的底线。”
“这些流浪汉就是古希腊的犬儒主义者。”我说。
“差不多,我也是这样。”陈君说话好像要故意气我: “犬儒主义是历史上最有尊严的学派。”
“可你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我说,同情地观望他的神色。
陈君瑟瑟地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说:“其他人为了面子,不惜放弃自己种种原则。这才是最没尊严的事。”
中年男人开始不乖了,向往一种自由自在独乐乐的生活意境。
过去因为爱情,他心甘情愿地养家。现在婚姻没有了爱情,男人就会丧失生活目标。工作、家庭他都可以抛下不顾,最多把房子留给新加坡的老婆,也算是一种照顾了。他要去追求自己真正的生活,为自己而活。
然而他真能找到吗?
“那你老了不能行动了,怎么办?”
“不能动,就等死。”
“……”
人越老求生的欲望越大。陈君难道是个反例吗?除了那些看破红尘拥有坚定信仰的僧侣不惧死亡之外,我还真没见过什么人是不怕死的。眼前的陈君绝不是一个不惧死亡的人,因为他没有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他的话是违心的,也是堕落和厌弃自己的表现。我觉得他的状态非常不好。
危机感,无助,对生活失去热情……难道这就是人到四十的不惑?为爱情,为家庭,为责任,为事业,为社会,就是没有为了自己。陈君扮演了这么多角色,丈夫、父亲、上司、下属、社会中的一份子,却从没有找到过真实的自己。
他就像一个脚踩在流沙上的人,苦苦挣扎。他可以信靠的磐石在哪儿?
我的手想触摸他的心,那颗冷却没有生息的心。
后来,我说我要出去走走,看看那条静静无名的河。
我们沿着河走路,桂花飘落在石头街的石缝中,勾勒出明黄色的网格。那条河泛着蓝黑色,在绯红的夕阳下幽幽地流淌,不知要往何处。我们漫无目的地走路,不知要往何处。
by 荔枝
2013.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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