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的家乡从县变成了市。那时，县城座落在襄河（家乡人把汉江叫襄河）和从汉口到沙市的公路之间。北面是襄河，南面是汉沙公路，从襄河到汉沙公路，是县城的发展史。
    现在，襄河仍然是襄河，仍然是城市的北端，汉沙公路（人们已习惯于称它为318国道）成了一条穿城而过的道路，城市的南端已移至几公里之外，那是高速公路通过的地方，城市的东西两端也分别延伸了几公里。
    这种建设速度，使得家乡保持着一个荣誉，以前是省内最大的县城，现在则是省内发展最快的副地级城市。
    如果你是外地人，经过我的家乡会看到高速公路边崭新的建设成就；如果你在这里停留，大概你将会在318国道到高速公路之间的区域活动。这里集中了所有的重要机关，所有重要的企业，所有“高尚社区”，更集中了所有城市建设的“亮点”，垂柳依依的河，绿草如茵的广场，高大的建筑，宽阔的道路，都向你眼里挤来。因此，无论你是来办事还是来旅游，总是会在这个区域内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我回到家乡时，会到襄河边上去转转。那里是城市的根，也是我度过高中阶段的地方。一次次回去，我看到的是同样的景象，街道、集市、建筑，都挂着二十多年前的面孔，这不是在有意保持古风古貌，而是多年失修，明显的是，有一幅斑剥不堪的电影广告牌立在街头，依稀可辨的片名会告诉你这里二十多年未曾变化，除了风雨侵蚀。
    这样的景象，让我知道这座城市的发祥地已经被遗忘和放弃。重要的人物与机构，如同牧民逐水草而居一般地，在新建的城区里聚集起来，那里拥有新建设的一切，老城已经变成了很多人的记忆，哪怕近在咫尺，它差不多等同于消失。但对那些仍然住在老城里的人来说，老城却是生活的现实。
    这座城市变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可供展示也正在被展示的，另一部分则由那些被遗忘和放弃了的区域，以及住在那里的人们，这些人也差不多被遗忘和放弃了。
    我到过一个长江边的县城，这里的境况，比我家乡那座城市更加明显地区分成了被展示的区域和被遗弃的区域。在被展示的区域里，我看到了整齐的大道和簇新的大楼，而在江堤边，房子是典型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筑样式，院子里面长着杂草，很多扇窗玻璃已经破碎，间或有几个窗户在夜晚亮着灯，显示这里仍然有人居住。
    在我现在居住的城市里，有一条繁华的步行街，有绵延几十里的江滩，外地人来到这里，会被亲朋好友带去参观这些建设得很漂亮的“成就”；每有外地来的“党政代表团”，市里的官员也总是热诚地带他们前往这些地方游览。但在这些成就几十米之外的小巷里，则有着这座城市里最古老的生活场景，人们在拥挤的过道里做饭，在一两个平方米的厅堂里聊天，这是生活区，不会有人去参观，不会有谁去看一眼，这些人住在城市的中心地带，但又好像不属于这座城市，没有听到谁谈起到他们。我曾经路过一个居民区，紧造着城市里最大的广场、宏伟的体育馆以及最漂亮的街区，但无论道路、建筑还是卫生状况，都让人有穿越时间隧道之感。这是城市的背面，是观光客、视察者不会到达的处所。
    事实上，我到过的每一个城市，都越来越明显地被区分成了“展示区”和“遗忘区”。展示区是窗口，是形象代表，堆积着各种建设成就，成为游览和参观的目标，承载着给城市挣脸面、提升地位、吸引投资、赢得赞叹的任务。遗忘区则像野草一样，那里的人们过着与展示区不同时代的生活，虽然没有隔离区的标牌，但已经被人们从意识中清除，不会有重要人物看到他们的生活场景，因而他们的生活状况也从各种重要的社会场合中消失。居住在遗忘区里的人们，在城市里没有什么“话语权”，也并不属于城市，他们与城市的联系，在于可以更方便地参观那些被展示的地方。他们生活在某个城市，但即即使具有市民身份，也只是这座城市的观众，他既不能对城市的发展发出声音，也不会感到自己是城市建设要服务的目的。他们甚至比观众还不如，因为那些被展示的东西，是为着被参观者所赞叹，而这些参观者最好是来自于国外或者外地；至于生活于遗忘区及生活其间的人们，如果不出现在参观者的眼里，反而可以免除“城市形象”的尴尬。
    世界是很多城市都会有老城和新城，这足以显示一个城市的历史，然而大概只有在中国，才会有这样的区别，新城是被展示的成就，而老城代表着一种放弃和遗忘，在地皮紧张的地方，这里的出路是等待拆迁开发，在地皮不紧张的地方，这些区域就会任其生灭，居住在这些区域的人们，不会享受到市政改良的成果，不会有“与时俱进”的生活。
                                            2006-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