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评随笔30：

      我在乡村中学的一次教育实验

因为写了几篇涉及教育话题的文章，引起部分网友的关注，他们愿意与我就中国教育问题进行讨论。十分感谢网友们的抬爱，其实，我对教育并无深入的研究，个人观点的形成一则缘于平时的观察，一则缘于自己早年在乡村中学的一次教育实验。

我曾经在一所乡村中学执教，并在那里无怨无悔地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年华。记得刚进那所学校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校长认为我年轻必须为我设置一些挑战，便将一个很特别的班级交给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班级呢？同事们戏称这是学校里的“集中营”。我来之前，学校里的初一班级总共7个班，每个班有60来个学生。学生的情况千差万别，个性各有不同，一年下来，各班一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崭露头角，不说课任老师，就是大权在握的班主任也越来越拿他们没有办法。

好在那位校长是个特别会想点子的天才，等这些学生升级到初二时，他在校务会上作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重新分班，将那些业已成长为捣蛋鬼的学生统统分到一个班，班级按序列排在老末，编为初二七班，简称207班。这样的分班让所有拟担任新学期初二年级班主任的老师噤若寒蝉，生怕自己不幸被推上207班班主任的“宝座”。精明的校长看出了准班主任们的犹疑，他让大家尽管放心，207班是为新来的年轻老师准备的。他阐明说：207班的捣蛋鬼都是学校沙子，又不好将这些沙子全部倒掉，就让新来乍到的年轻老师去沙子里滚吧，等滚到初三毕业，这些沙子爱去哪去哪，反正不关学校的事了。

我到学校报道的那天，校长格外客气。他对我说，你虽然是个新老师，但据多方面考察，认为你能力不错，为了人尽其才，学校准备给你压担子，决定让你担任207班的班主任。校长的一番话让我感动得差点呼天抢地。回办公室的路上，我有点飘飘然，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在这所学校的光辉前程。进入办公室，面对将来要朝夕相处的同事，我挨个儿表达了尊敬。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大约是看我少不更事，也或许对校长的这种欺生行为本就不满，于是内心里就油然升起了同情心和正义感。他悄悄提醒我，让你当班主任的那个班级可是个难剃的头，你要小心点才是。

第一次走进207班教室，我就对那位老老师的先见之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对他的善意提醒表示由衷感激。也不知是哪个学生起的头，全班50多名学生一起对我起哄，竟搞得我一时不知所措。好在当老师之前，我也在社会混过几个月，世面见过不少，街上的小混混也收拾过几个。一瞬间的慌乱之后，我恢复了冷静。面对起哄的学生我一言不发，目光毫无表情地从那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次第掠过。大约三个来回之后，起哄声渐渐沉寂，当我的目光再次从他们脸上掠过的时候，教室内已经鸦雀无声。

接下来，我抽出一直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我叫千评”，四个大字几乎占了一整个黑板。写完这几个字后，我又拿毫无表情的目光扫了一遍整个教室。“我叫千评，是新来的老师，从今天起做你们的班主任兼历史老师。”我终于不紧不慢地说了第一句话。就在说话的当儿，我发现一个年龄较大的学生偷偷做了个鬼脸。我说的第二句话是：“有人告诉我，207班的同学都是捣蛋鬼，都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我没有调查，现在还没有认同这样的结论。我相信一点，没有哪个人天生就是个捣蛋鬼，天生就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听了我这句话，那位做鬼脸的同学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继续说第三句话：“我小时候也很捣蛋，老师也骂过我‘猪大肠’。我因为不服气，就努力证明我不是。今天站在这个讲台上，能够成为一名教师，就足以证明我的努力有效。假如当初老师骂我‘猪大肠’，我不去努力证明我不是，或许我真的就要做一辈子‘猪大肠’。你们情愿做一辈子扶不起来的‘猪大肠’吗？”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同学在那里微微摇头。

我的语速很慢，慢的原因是我一直在注意学生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用词的反应。到第四句话的时候，我结束了自己的开场白：“我这个曾经的捣蛋鬼，如今和你们走到一起，我们在起点上非常平等，从今以后，上课我们做师生，下课我们可以做朋友，相互分享捣蛋的经验。如果你们认为可以就举手。”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长出一片手臂的森林。

说完了开场白，我就开始给他们上《中国历史》第一课。我甩开教本，一边口若悬河地讲课，一边在教室里踱来踱去。我特意在每一张课桌前逗留，试图让每一个学生都能体会到我对他这个个体的重视。令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堂历史课竟然上得出奇的顺利，在同学们专注听讲的神情中，我看不到一点捣蛋鬼的踪影。

首战算是告捷，但接下来怎么办？我一直赞成孔子“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教育思想，也一直相信“只有不好的老师，没有不好的学生”这句话，但具体到教育实践中，尤其具体到我刚刚接手的207班，如何将孔子的教育理论，如何将自己看法变成实实在在的教育效果？这对于初涉教坛是我来说，的确还是一道难题。

一直到当天放学，我依旧在冥思苦想解这道难题的办法。刚到寝室，就有几个同学找上门来，其中一位就是那个上课做鬼脸的年龄稍大的同学。我热情地将他们拉进寝室，然后和他们开始了朋友式的聊天。

“老师，其实我并不想捣蛋，我捣蛋的目的是想引起老师的注意。但是由于成绩不好，老师都不太理我，他越不理我，我就捣蛋得越厉害，结果就被老师看成扶不起来的‘猪大肠’了。”做鬼脸的同学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另一位同学接着说：“我和他不同，小学没有打好基础，读初中实在吃力，课听不懂，老师又非要把握捺我在课堂上，不捣蛋怎么办？”又一位同学接过话头：“许多老师上都是课照本宣科，听了就打瞌睡，打瞌睡被老师发现了就要罚站。站多了就无所谓了，反正上课都是罚站，还不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听了学生的你一言我一语，我大致梳理出学生之所以上课捣蛋的三个原因：一是学生希望被老师关注；二是基础太差，根本就听不懂课；三是讨厌老师的照本宣科。从聊天中，我还隐约感觉到，207班捣蛋的学生中其实有一个头，这个头就是那位我上课时第一个起哄，后来又做鬼脸的学生。这个学生也是班上最聪明、学习成绩最差的。

学生走后，我开始拟定自己的治班方略。一是设立副班主任，并决定就由那个捣蛋学生的头来担任，以期达到学生管理学生的效果；二是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联合其他课任老师，从满足学生对关注的期待入手，通过赞美学生学习的点滴进步，焕发他们对学习的热爱；三是班主任以身作则，影响课任老师改变照本宣科的教学方式；四是对部分因为小学基础太差，实在无法继续学习的学生，征求学生本人和家长意见，允许其短暂休学去学习感兴趣的技术技能。

我将治班方案交到校长那里，校长说，方案就不看了，你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做，只要学生不出纰漏，不给学校找麻烦就行。我的热情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但我并不气馁。接着，我又将这个方案送到课任老师那里征求意见，得到的回应令我欣慰，他们一致表示将尽自己所能给予我最大的支持。

我不敢说自己在207班的教育实验有多么成功，但至少它的成效有目共睹：初二下学期，207班为全校抱回了唯一的一个县级优秀班级奖牌；207班学生初中毕业时，没有一个成为校长眼中的“沙子”，他们要么以优异的成绩升入高中，要么成为身怀一技的手艺人，要么成为各行各业安分守己、勤勉度日普通人。

乡村中学的这次教育实验，坚定了我一生对教育的看法：只有不好的老师，没有不好的学生，“有教无类”、“因材施教”是永不过时的教育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