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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时评历史 |
林鹏在《往事:巴金、张颔是知己》一文中,谈到张颔送他的对联:笔墨不求缙绅喜,声名毋得狗监知。林鹏对张颔赠送的对联记忆深刻,因此写道:“有一天晚上,看书之余,抬头看见张先生的对联,我体会出张先生的深意焉,我竟然潸然泪下。”
让林鹏潸然泪下的对联,写出了文人的思虑与风骨。去林鹏府上拜访,自然想看看这幅对联,可惜,让林鹏潸然泪下的对联,被张颔另一幅字“东园公记读后”取代,但,那幅有一点沉重的书法,被我牢牢记住了。好在“东园公记读后”一如张颔既往的笔墨,云烟缠绕,沧桑满纸——“东园公记读后。东园之公,茂林有鹏。健于谈论,勤于著文。思维虎跃,笔底龙腾。唯吾高友,直谅多闻。老朽张颔辛卯冬日。”
这是张颔对林鹏的精神概括。
读过林鹏的文化随笔,尤其是十三经的读后感,颇觉惊奇。书山文海,汗牛充栋的注释、再注释,沉潜其间,怀古人之忧思,发今人之感慨,或是一声叹息,或是拍案而起,或是凝神沉思,延续着中国读书人的精神追求。与他见面,很想听听他的读书体会,林鹏不加思考地告诉我他读书的方法,要先攻《说文解字》,然后再攻先秦诸子和十三经。他强调,读经典,得到张颔先生的指教,有恍然大悟之感。
张颔,频繁出现在林鹏与我的谈话之间。在太原的那个下午,张颔在我的眼前清晰、明亮起来。
“东园公记读后”,是第一次近距离拜观的张颔墨迹,古厚、谨严,开张、凝重,文质兼备。这一点,冯其庸有独到的见解:“张老是古文字专家,古史专家、考古专家。由于他的专业,也使他的书法呈现了与众不同的特色,他的学术传世之作是《侯马盟书》及精研古器物、古史的文章。他写的这一类的古篆文,直接逼近原物,可说下真迹一等。他有一些摹写在原石上的作品,几乎可以乱真。因此他写的《侯马盟书》一类的古篆,用笔都是出锋的,无论是起笔还是收笔都出锋。······所以我认为张颔老所写的《侯马盟书》的古篆,是最近真迹,他没有为了书法美而改变古人的笔法。而张颔老所写的这类古篆,其用笔之圆熟流利,结体之繁复而又端秀,令人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有内涵。”
何以“令人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有内涵”呢?冯其庸所言,涉及书法的审美。张颔是成绩显著的学者,也是文采斐然的诗人,他所书写的文辞庶几为己所作,因此有着极大的文化张力。比如“但有诗书娱小我,殊无兴趣见大人”、“平生多幼稚,老大更糊涂。常爱泼冷水,惯题不开壶”、“斗室三间,混沌一片,锅碗瓢盆,油盐米面,断简残篇,纸墨笔砚。闭门扫轨,乐居无倦,主人谁何,淳于曼倩。金紫文章,蒙不筱辩”,等等,深得冯其庸推崇。
直觉告诉我,张颔书法是典型的文人书法,而典型的文人书法,就是传统书法。迩来与书法界同道争论文人书法问题,质问我者言:文人能写好字吗?我沉默了,殊不知,历史中的好字都是文人写的。张颔是文人,他的字别有机杼。我留意张颔与他的传记作家韩石山所说的一席话:“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书法家,不管别人说我的字再好,我看重的还是文字的内容。只能说,我的字还行,写下的这些话,别人也爱见。我没有写过一幅,字连起来没有意思的书法。若不重内容,光说字好,只管写字,不问内容,那还叫书法吗?我说‘笔墨不求缙绅喜’,不是说我的考证文章,也不是说我那些讽世文字。考证文章,缙绅没有几个能懂,求他们喜也不会喜。讽世文章,本来就是刺人的,人家不反感,就是好样的了,怎么还能要人家喜欢呢。所谓的不求缙绅喜,我的本意不过是,几有所作,都要秉笔直书,不以缙绅们的喜恶为意。”
张颔这番话有分量,值得当代书法界思考。我常谈书法的书卷气问题,持论与张颔相似——“若不重内容,光说字好,只管写字,不问内容,那还叫书法吗?”因此,我反对书法创作抄录“无意义文本”,进而否定一个单独的字会有书卷气。同样的问题,冯其庸也看在眼里,在评述张颔书法时,一针见血地指出:“书法中蕴含着文化、历史、文采。他与有些书法家临写古篆、汉隶或楷行,只是照帖摹写,依样画葫芦,没有自己的文采这完全不一样。特别是张老的那首《僚戈歌》,使人想到了韩愈的《石鼓歌》和苏轼的《石鼓歌》,真是可以先后辉映。还是那副合文对联:‘三千余年上下古,七十二家文字奇。’此联三处用合文,使人觉得古意盎然,别开生面,为以往对联所未见。”
这是我关注、喜爱张颔书法的理由。由文及书或由书及文,是我判断学者、文人、书法家的习惯性公式。
近几年常去山西,或去晋祠问史,或去宁武冰洞探密,或去蒲州古城感受颜真卿的气韵,或去壶口瀑布目睹一泻千里的大气磅礴,但,每一次去,都想去一个地方看看,那个地方就是侯马。那个地方出土的盟书,拓展了我们认识历史的视角。侯马出土的盟书,与张颔关系密切。降大任回忆:“一九六0年以来,山西侯马市发现有东周晋国文化遗址,开始发掘出不少有价值的文物。一九六五年底,张颔听到盟书出土后便向组织上请了七天假,奔赴侯马遗址现场考察这批重要的文物。实际只花了五天时间,就对当时刚刚出土的少数资料进行了全面研究,写出了《侯马东周遗址发现晋国朱书文字》一文,这是他专门研究侯马盟书的发端。”
谈张颔书法,何以要谈侯马盟书?因为这批盟书有朱文文字,这些朱文文字,对张颔的书法有着深刻影响。张颔说过:“当听说侯马勘探现场发现了大量朱书文字,你知道我有多么激动吗?你想像不出来。我说一下你就知道了。考古中,文字占的分量很重。器物的型制,当然也有讲究,形状纹饰有差别,但不会很大。工艺上改进,总是微乎其微的。文字可就不同了,一个字一个样,每个字传递的都是独特的信息。”侯马盟书的文字,让张颔着迷,他发现,每块出土的玉石各书写一篇完整的文字,最多的有九十三个字,一般为九十二个字。书法有的纤巧,有的洒脱,不像是一个人的笔法。有的字迹小到零点四厘米。笔锋清晰。根据五十九篇残断文字,张颔亲自缀合临摹,基本恢复了原貌。整篇文章,大致考释完成,意思明了。
对侯马盟书的研究,让张颔的考古成就又上层楼;对侯马盟书的临摹,让他的书法有了新的面貌。显然,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的张颔书法,文化素养,艺术品格,语言特征,有着鲜明的生命个性,正如冯其庸所言“学人之书,格高韵古”。我赞同冯其庸对张颔书法的高度评价。也许对当代书法有不深不浅的了解,知道书法家是什么角色,更知道张颔书法的价值何在。张颔对韩石山说:“小时候主要临柳公权的《玄秘塔》,欧阳询的《九成宫》,长大后下功夫最多的还是《黄庭经》。”这番话透出张颔弱冠学书,临帖,是文化启蒙,是兴趣爱好,写好字,是为了学习、工作需要,不是为了当书法家才面对拓本。这一点正是张颔与当代书法家的区别。从“竞技书法”的博弈中胜出的书法家,从临帖之日起,就有当书法家的梦想,于是,废寝忘食,殚精竭虑,针对所谓的国展发力。我不否定这样的追求,这是书法家的现实,很难超越。但是,我们要看到张颔作为书法家的另外呈现,这种呈现对当下而言是“另外”,对传统书法形态而言却是常态。也可以这样说,张颔书法是学人之书、文人之书,他写字,是工作需要,情感需要,精神需要,因此,他对展厅没有兴趣,独钟书斋写作,或为友朋书录自己的文辞韵语以赠。在张颔的笔墨生涯里,《古币文编》一书颇多好评。这本书是张颔的手迹本,行楷,用笔坚定,结字明朗,与文辞颉颃,可谓意新语俊,字响调圆。对《古币文编》我不陌生,虽然没有文物收藏之乐,但在张颔的毛笔书写中,看到了岁月的漫长,生命的丰盈,知识的开阖。沉浸其中,突然悟出书法的审美,看字,如果缺少了岁月的感悟,生命的沉思,知识的丰富,还会有意义吗?书法欣赏,仅仅停留在笔墨与线条,不理解书法与文辞的血肉关联,是不是浅陋了、苍白了?张颔篆书,别出心裁,他通过对古器物文字的研究、临习,转化成新的语境,秉笔直书,文化个性纷呈,余音绕梁。从字型到字义,他调度自己的学问解读,准确表达古文字的精髓和自己书写的目的。如甲骨文无言联“乐岁京邑喜,高陵风雨多”、“临秦封宗邑瓦书”、“侯马文书文字六言联”,就是代表之作。
张颔有一本《作庐韵语》行世,这本书也是我的枕边书。对当代人所写的韵语,我持保留态度。原因是,不激动处激动,不抒情时抒情,引吭高歌多于沉思自嘲。《作庐韵语》恰恰相反,沉思自嘲多于引吭高歌。《马年戏作十二韵》《吃喝风》《读〈某园吟稿〉中为富商祝寿诗感作》《题林鹏〈咸阳宫〉》《氛围》《聋喻十章》等,是在真切的人生体验之下,发出的肺腑之声,冷眼旁观,反求诸己。这些诗作,思想深刻,语言诙谐、古朴,有六朝之响。他的联语也不同凡响,我写字,常录张颔联语,一边写一边体会联语的深意,对张颔的理解又进了一步。比如“笔墨不求缙绅喜,声名羞得狗监知”、“信以为真常受骗,能不介意自宽舒”、“吾入晋邦之地,通绎侯马盟书”、“放意嚣尘外,栖身故纸堆”、“勒字于金,著文于石;星辰在掌,易象在胸”,等等,口语化,适度用典,人生感悟深挚,启发读者心智。这些诗篇和联语,就是张颔书法的素材。他书录这些诗篇和联语,自己的笔墨与文辞,浮现了传统书法的神韵,文章、笔墨,识读、欣赏,延宕着中国书法的美学传统。 这是不一样的张颔,这是不一样的张颔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