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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时评历史 |
“丑书”这个问题
1、从“脏画”到“丑书”
2019年,是法国现实主义画派领军人物古斯塔夫·库尔贝诞辰200周年。这位特立独行的画家曾说:“我希望永远用我的艺术维持我的生计,一丝一毫也不偏离我的原则,一时一刻也不违背我的良心,一份一寸也不画仅仅取悦于人、易于出售的东西。”2015年,我去法国看库尔贝的画,就记住了他讲过的这些朴实的语言。
我还记住了一些人抨击库尔贝的一个词:脏画。
那时,法国人热衷巴比松画派,还有法兰西学院派的画作,人们觉得这些画有气质,当然经典。于是,对库尔贝的笔触有了疑虑。库尔贝解释:“你们可能会疑惑是不是我的画布就是黑乎乎的;但大自然在没有阳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漆黑、昏沉,我只不过做了光会做的事情。我只不过将一些重点的事物提亮一下,然后这幅画就画完了。”
不管库尔贝如何解释,不理解他的人,一直把他的画称为“脏画”。是不合时宜,还是曲高和寡,颇多深思之处。
由“脏画”,我想到“丑书”。
“丑书”,已经是当代书坛的流行词。但是,我对这个词一直警惕,它从哪里来,针对什么,是学术定义,还是情绪发泄······
从“丑书”,我回溯“脏画”。对库尔贝的不理解,直到以“脏画”斥之,是因为他的画不“时髦”,甚至率性、客观,没有修饰。他画过大海,他写信告诉作家雨果画大海的感受:“大海!正是大海用它的魅力使我感伤。它心情愉悦之时,让我想到一只大笑的老虎;当它沮丧之时,让我想起鳄鱼的眼泪;而当它怒吼之时,我想到的则是一只并不会吞噬我的笼中的怪兽。”
作为法国现实主义的先驱者,他也刻画人。他画人体,没有理想之美,常常会让观者惊愕。然而,许多年过去了,“脏画“一词显得陈旧,人们看他的画,突然顿悟:“伟大的艺术,正是以石破天惊之势,打破庸常的冷漠。”
法国的“脏画”与中国的“丑书”,是命运“共同体”吗?每当想起“丑书”,就会想到“脏画”。
2、“丑书”从何而来
“丑书”一词大概有十余年的寿命了。既然我们用“丑书”来涵盖一种书法风格,或者是用“丑书”来描述一种创作倾向,那么,“丑书”应该是一个值得推敲的概念。其实不然,“丑书”是情绪化、印象式、主观性的判断,没有学术视域,也没有逻辑关系。
“丑书”一词进入我的眼线,我的本能反应是,既然有“丑书”,那么,一定就有“美书”。何谓“美”,又何谓“丑”呢?根据不成文的判断标准,似乎以二王书风为代表的书法作品便是“美书”,以此类推,欧阳询、褚遂良、苏轼、黄庭坚、赵孟頫、文徵明、祝枝山、王铎等人就是“美书”的创作者了。要么有这样的公式,王公贵族、达官贵人喜爱的书法,即是“美书”,三教九流、下里巴人推崇的书法就是“丑书”。“美”与“丑”的界限既清晰又模糊,以书法家的身份论,还是以书法风格论,都没有满意的答案。
当然,以阶级划分“美书”与“丑书”,我不同意,以书法的语言划分“美书”与“丑书”,我也反对。试图搞清楚“美书”与“丑书”的界限,首先要明白什么是“丑书”,坊间与舆论场中的“丑书”究竟是什么“书”。
坊间与舆论场中关于“丑书”的概括,存在盲人摸象的现象,人云亦云,没有统一的认识,更没有符合艺术规律的结论,与我的感受相同:情绪化、印象式、主观性。
在一些人的眼睛里,“江湖书法”即是“丑书”。“江湖书法”也是一个吊诡的词,恐怕是为了区别文人书法或书斋书法,才有了“江湖书法”。不过,“江湖书法”的目的非常明确,是让人看的,那些拖泥带水的字,那些写字者的写字状态,那些围观者,很有“创意”地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它们呼啸而书,双手而书,站着写,趴着写,闭着眼睛写,戴着墨镜写。大字铺天盖地,小字细弱针丝。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心,江湖书法也使出浑身的解数,不断“推陈出新”。比如“回龙书法”,其模式是将两个字的顶部对立起来,一正一反,混淆读者视线。还有“反体书”。如同篆刻家在石面上写印稿一样,把好端端的字反着写,颇有创体之势。汉字有汉字的体式,书法必须按照汉字公认的体式书写,被历史承认的书法家无不遵守这个规律。写字的反面,不仅是对中国文化的不尊重,也是打把式卖艺的勾当。
没错,江湖书法就是打把式卖艺者所为。不妨再看几例进入“书法吉尼斯”的“江湖书法”——用提线木偶写,新创“同心连体”、背侧书法”,在海上写,在空中写,在下水道里写,把毛笔书写弄得乌烟瘴气,狼狈不堪。
“江湖书法”的盛行,与全社会丧失独立思考,无视文化品质有关。“江湖书法”的直观性和娱乐化,对许多人构成了致命的诱惑。因此,所得到的掌声更多的也是发自肺腑的。只是这种掌声需要分析,需要警惕。
以此同时,把“流行书风”一类的书法作品也划进“丑书”范围。我觉得,这是对当代书法创作的陌生,也是对当代书法欣赏的弱化。“流行书法”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现的一个书法创作流派,其中的书法家有深厚的艺术功底,丰富的艺术感觉,远大的艺术理想。他们基于丰博的书法资源,敢于打破常规,挑战固有的书法观念,进行有的放矢的探索。八十年代,中国书法迎来了新的发展时期,书法艺术的自觉意识,要求有作为的书法家具备超越自身局限的信心,具有创新能力,提高当代书法创作的整体水平。对“流行书风”作品我不陌生,除了个别作品笔墨生辣,略有夸张态势,其它作品依然圆融、典雅,与传统书法的血脉息息相通。首先,“流行书风”的作者文化素养较高,笔墨训练,系统、扎实,对书法的现代性有自己的理解,因此不满足既定的思维定式,甚至怀疑固化的审美观念,希望拓展当代书法的语言空间。他们本着“拿来主义”指导思想,借鉴西方现代艺术的积极成果,破解和发现被陈规戒律桎梏的书法资源——民间手札、砖文、写经残纸、不知名的经幢、断碣、墓志,等等,注入新的活力,激发新的想象,建立多元书法审美的可能性。
把“江湖书法”和“流行书风”,一律挂上“丑书”的牌子,显然是思维混乱的结果。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学术界和书法理论家,对“丑书”予以准确界定。那么,就等于说,“丑书”依然是情绪化、印象式、主观性的鼓噪,是需要厘清是非的。
3、“丑书”,关乎我们对书法的认知
“丑书”不是一个完整的概念,无法对当前书法创作的风格和语言进行描述和概括。尽管“丑书”已经成为流行词,但,它是情绪化、印象式、主观性的,没有能力对当前书法创作做出符合实际的说明。
“江湖书法”,以及以“江湖书法”为代表的非专业性书写,是娱乐至上的非理性书写,它不是一种严肃的书法创作,仅仅是一部分人的笔墨游戏。真正意义的书法创作,在接续传统的基础上,从临写到创作,是一个生命自觉的系统工程。它是理性的,也是有规律可循的。“江湖书法”不然,它不包含书法创作的文化特性和艺术规律,任凭情绪导向,糊涂乱抹,哗众取宠。如果说,把“江湖书法”等同于“丑书”,似乎情有可原。但是,把“流行书风”也以“丑书”视之,显然是不负责任的。
“流行书风”的书法作品,的确存在颠覆传统书法审美的冲动。不过,其中看似不“美”的笔画、结字,是从美学层面的审丑而来。审丑是对应审美的,正如同《丑的美学》的作者罗森克兰兹所言,吸收丑是为了美。“流行书风”的书法家,是以审美的态度去审视、认识、拆解“丑”的,这个过程的结果,就是唤起我们对书法审美的重新理解。
如果说,我们对“流行书风”,以及与固有审美标准不一致的书法看成“丑书”,毋宁把这类书法看成实验性书法。实验性书法有先锋性,探索书法创作发展的过程,其意义和作用不可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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