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梦》在有限的范围内改写了好莱坞的中国叙事传统。说得抽象一点,就是中国元素从客体变成了主体,开始将“干货”呈现给西方世界了
常江
由成龙与威尔·史密斯的儿子主演的好莱坞电影《功夫梦》(The Karate Kid)在北美上映第一个周末就以5600万美金的票房收入拿下冠军,一点也不令人奇怪。尽管这是一部主打中国元素牌的片子,却具备一切好莱坞卖座大片的特征:高成本、视觉奇观、明星、个人英雄主义——不赚钱才怪。
作为旅居美国、研究好莱坞的中国学者,我感觉自己有义务去看一看这部电影,于是今天上午在蒙罗维亚市的一家大概有50年历史的老电影院,花费了8.5美刀和大约两个半小时的、永不可能追回的生命,静静地欣赏了这部由中美双方联合制片的功夫大片。剧情简单俗套到令人看到第一个镜头就可以猜到下一个镜头的程度,成龙大哥那张饱经沧桑的东方面孔对我来说也没啥新鲜,可环顾四周,却发现放映厅里仍然坐满了放弃星期日上午在家睡觉的老美,带着对中国功夫感兴趣的孩子,兴致勃勃地跟着银幕上的黑人小男孩一起感受中国之旅。
于是我萌发了浓厚的兴趣:美国人究竟从这部电影中看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
是情节么?显然不是。尽管我不方便在这里剧透(过段时间一定会在中国上映),但却不妨挑明:这是一部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好莱坞电影。在我这个看过几百部美国电影的中国人眼中,这部影片更像一部“北京一日游”的风光片——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看到了鸟巢、水立方、长城、CCTV新楼、紫禁城、鼓楼、天安门、国家大剧院……甚至还有位于回龙观的少林武术学校!我们假定这些“异域风情”对老外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但仅仅靠风光足以撑起一个周末5600万的票房么?显然不能。
还是一位朋友的无心快语给我提供了启发:“怎么能让一个美国小孩用中国功夫去打败中国人呢?”原来症结在这里!尽管影片将北京呈现为一座怡人、和谐、美好的城市,但剧情的冲突毕竟出现在中国人和美国人之间,来自底特律的美国小英雄用刻苦学来的中国功夫打败了欺负自己的中国坏孩子,既实现了英雄主义的梦想,又满足了美国观众一百年来从未减弱过的大国情结。
但问题又来了——非常不巧的是我的很多中国朋友都非常爱看这部电影。这些人要么是有点学识的研究者,要么是资深的电影爱好者,总之均非很好糊弄之辈,难道他们也支持美国的民族主义?更值得注意的是,据美国国内的一些专业媒体报道,这部电影在中国的拍摄、制作和放映,是得到了官方的首肯和支持的。难道广电总局和中影集团的领导看不出电影中包蕴的“狼子野心”么?
其实中国元素在好莱坞电影中始终很常见。早在1930年代,黄金时代的米高梅就拍摄了赛珍珠的同名小说《大地》,在当时也算是华丽巨制了。两年前那部风靡全球《功夫熊猫》,更是让大片商们看到了“中国功夫”这个概念里蕴含着多大的商机。但中国官方对一部好莱坞影片如此全方位的支持,还是头一次见到。其实原因很简单,《功夫梦》和以往一切好莱坞拍摄的中国题材电影都截然不同的一点,在于“软件”、“硬件”之间逻辑关系的悄然改变。在以往的影片里,好莱坞总是生硬地介入中国历史、想方设法让中国人按照美国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生活(想想好莱坞打造的那个女权主义者花木兰),换言之,兜售的是中国的皮囊、美国的思想。但在《功夫梦》中,好莱坞第一次做出重大妥协:表面上故事讲的是美国人打败中国人的故事,但实质确是美国人甘愿接受和学习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进而实现自己英雄梦的过程——将中国的思想(尽管好莱坞对其理解很浅陋)灌注到了美国人的皮囊之中。尤其是,教会了美国人如何用中国的思维方式在中国生活,这便赋予了“中国”以某种普世性——世界的主要舞台可不仅只美国一家了,你“不得不”来中国混,而且“不得不”按照中国的逻辑在中国混。
所以,在我看来,《功夫梦》简直带有了一点点“划时代”的意义了,它在有限的范围内改写了好莱坞的中国叙事传统。说得抽象一点,就是中国元素从客体变成了主体,它预示着“中国形象”逐渐跳脱“被猎奇”、“被神秘”、“被东方”的窠臼,开始将“干货”呈现给西方世界了。当然,尽管我一贯是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却也明白西方世界对中国的刻板成见绝不会因为一部电影而彻底改观,但至少这是一个可贵的迹象,无论背后潜伏着多少不可见人的权力或资本交易,我都乐于看到好莱坞带着对中国文化的尊重来讲中国的故事。
后话:一个从未去过中国的老外朋友,看过影片之后对我由衷地感慨:北京很美!我对他说,这只是中国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就像成龙教授黑人小孩的,也只是中国文化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一样。其实,所谓文化自觉、文化大国这样过于宏大的计划,也是需要在一切微不足道的断片中集腋成裘的。
(旅美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