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死于心碎

为了你的朋友，你不能去。她对我说，你去了以后就不要回来找我了。

我要去西安的头天晚上，她买了一套运动服给我，我们来到树影朦胧的小花园，她苦苦劝我：为了朋友的妻子不要去千里之外的西安，你才参加工作不久，不满一年的试用期，屁股还没坐热，十天半个月肯定回不来，怕你回来连工作都丢了……

我不是去了就不回来，我心意已决。我已经请好了假，不存在无故旷工而被开除的危险，主要的是我已经答应了亦师亦友的张明德，他妻子谢芳要回老家西安做心脏手术，大概需要十多天的时间，让我一同过去照顾他无人带领的八岁的儿子张小鹏。我已答应，岂能失信？谢芳是学医的，但画画得好。自从我们认识后，明德常带着她到我的老家玩，父亲酒后吹起葫芦笙，她就乘着酒性踏歌起舞，艳若仙子。如今她有难，我怎能不去？

我们在小花园大象坡坡旁边的木椅上坐了一晚上。这是一只伴随我们长大的大象雕塑。夜色里，鲜花碧草掩映着的大象倍显孤独。只有白天，特别是黄昏，孩子们来这里玩，大象才不是那么孤独。因为大象的脊背和鼻子是开过槽的，孩子们可从大象屁股后面陡峭的台级爬上去，顺脊槽慢慢滑到大象的头部，再从大象头部顺鼻子的凹槽欢快地快速滑下来，那是像闪电一样的欢欣。因而，人们又把这里叫做大象坡坡。这里带给我多少悠长的童年回忆，也给我带来多少爱的忧伤。没有想到，自此一别，我会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初恋。

那时，我刚工作不久，不能请长假，只能请一个星期，加上前后两个星期天，一共九天。按照当初设想，我们一到西安，谢芳可做手术，我们守她三五天，也就可以回来。可是，我们困在西安，前后三个月，回来时，物是人非，她已属他人，我也差点被学校开除，扣了五年的奖金，直到我离开哀牢山下的中学，每年的奖金才得以恢复。

一到西安，张明德小心对我说，这里贼多，你的钱拿来我保管吧。谢芳又因健康状态不佳，迟迟做不了手术，手术一拖再拖，调养了一个多月，才做手术。我一直带着他们的孩子张小鹏，时不时会到小鹏外婆开的小卖铺去。每隔一天带着小鹏去看一下谢芳。假期要满时，我对明德说，我恐怕要回去了。他却摆手说，你看，手术还没做，我一边服侍谢芳，一边还要照顾小鹏，你再帮我下。你们学校那边我人熟，我明天发电报去向你请假。我可怜他，也信了他，可是，直到我回到学校，也没收到他发来的请假的电报。

他拿着我的一千块钱，每天只给我十块钱，我还带着他儿子，什么地方也不能去，苦苦守到一个月后做完手术，我又提出回学校的想法，他又劝我说，兄弟，你再帮帮我，谢芳才做了手术，时刻不能分身地要守着她，你再帮我多带一下可怜的小鹏……

我心软，看着他们陷入困境的一家人，我又在了一个月，再次提出不回去不行了，我可能会被学校开除的。明德再三求我，说他会再次向校方发去电报，说明这边的情况，让学校再多请几天假。

我不懂那么多的校规校纪，只能信了他的话。我和小鹏在医院外面租房子住。每天他才给我和小鹏十块钱，并且还是我自己的钱，在诺大的西安，叫我们怎么过？我说我要回去了嘎？他赶忙谦卑而伤心地说，不要回去，再帮我一下。看看不到十岁的孩子和躺在病床上一天天恢复过来的谢芳，于心不忍，一直陪他熬着，熬到三个月，花光了我拿去的一千块钱。他说，不怕，没钱，我会给你的，主要是这个娃娃可怜，你要帮我领着他的。

如果他真的不给我钱，我还真的回不来哀牢山。特别是到第三个月的时候，天气又冷，也没吃的，太难过了。我和小鹏，一天只吃一顿，有时吃点红薯，有时啃点馒头，有时闻到西安小吃飘出来的香味，嘴里不自然地流口水；有时从繁华的街市走过，渴望天上会突然掉下一个馒头，但真的没有掉下来……当下我就火冒了，我说，本来说好只来一周的时间，我已经来了三个月了，谢师的手术已经做了，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是要回去了。能勉强坐起来的她也说，明德，让他回去吧，我一天比一天好多了。他就帮我买了回云南的火车票，又给了我十块钱。临走，小鹏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被明德一把抱了过去，小鹏哭了，哭得让我伤心难过。我从西安站着不知几天几夜回到昆明。在火车上，我用这十块钱买了一只烤鸭，好像是站了两天两夜，还是两天一夜，我记不得了。两天里，我就吃了那只香喷喷的烤鸭。

到了昆明南站，下车时，身子站麻了，动都不会动，下车后，在椅子上坐了半天，身上一分钱也没有，那时尽然没有想起千石还在云大，只想到在西山教书的志华，打了一个电话给他，他来南站接我到他家，一睡睡了三天。他又给我一点钱，从昆明回到峨山蟒云处，好吃好在住了七天，才回到县城，赶紧去找她，可是她却说，当初叫你不要去、不要去，去了你就不要来找我了，你偏不听，可想我在你心中还没有你朋友的份量。三个月的时间，我已想好了，从今往后，你真的不要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再来找你。

说不要，就当真不要了。她决绝地把我写给她的诗三百退给我。我一生喜欢爱情诗，除了爱情，还能写什么？她曾送我一套《世界爱情诗选》，一共十五卷，我却没有送还给她。从此以后，爱情诗卷一直压在箱底，我也再也没有写过一首小小的诗歌。

再说下谢芳和小鹏的悲惨之死：在我走后不久，小鹏送到外婆开的小卖铺寄养，一晚，小卖铺遭抢，可怜的小鹏和外婆被杀。此后多少年，小鹏离别时的哭声还萦绕在我心头，仿佛是在向我一声声伸冤似的。我觉得是我对不起小鹏，如果我不走，正要读书识字的小鹏不至于惨遭杀身之祸。谢芳手术归来，失去了儿子，性情变幻，神色恍惚，明德又在外面找女人，谢芳每次见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掩面而哭。没几年，她也死了。死于心脏病，死于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