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心是伟大的起点

一大早，永新和新山在说着自己将要离婚之事，杂七杂八，谈了一上午。我只是在旁边若无其事地走出走进，时尔看看他俩，时尔微微一笑。若是平常，我有好多妙言锦句张嘴即来，而今，我像个木偶人，走来走去，难开金口，不是不说一句话，而是说不出一句话。

永新所面临的艰难困境和不易决择，我何其不是这样呢。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痛苦的大书，有的人可以事无巨细地倾诉出来，而我，只能让它们在心里化为无形。心是伟大的起点。我并非想成就伟大，而是去说那些本来就微不足道的小事，反而会对她造成不必要的再次伤害。虽然情没有了，但爱还是在的。我只想好好带学生，只想静静地写字画画……可是，近来连画也无心画了。她非要嫁人，就当家里养了一个小姑娘，而今长大，无非把她嫁出去而已。不是无所畏，而是不算什么事的。

翌日，永新还真把婚离了。没想到，我和她生活十余年的日子也过到了头，我们瞒着孩子，去办了手续。不像有的女人，好像是为了让孩子看清男人的丑恶嘴脸和蝎毒心肠，把懵懵懂懂的孩子带到现场，看着他们在人情薄如纸的纸上签上双方的名字。可是，纸真的包不住火呀。没有多久，孩子在衣柜里无意中发现那本让她心痛惊悸的证书，从此性情大变，走向了不知到何时才可以逆转的极端……唉，这些烦心事，不说也罢。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也有懂事的一天。

我想画画，却无心画画。画是我一生的专业，可是我却画不了一张画。还是从小那唯一的爱好——书法——伴随我一天天走下去。可能我太注重书法二字，其实不过写字而已。三十年前的一位老同事至今不懂书法，要来向我学写字，我就说，那你就写吧。他只是学写字，而不是学书法，我才不会教他。一个写字跟一个书字，岂能等量齐观、同日而语？许多人知道我会画画，叫我大师，但少有人知道我对书法下的功夫不比画画下得少。在我的朋友中，如此下功夫的还有蟒云和新山，他们从接触书法那一天起，就舍得买一本又一本的字帖和惊人的纸笔，挥毫临池，数十年无间断。不过，新山这些年来只是玩的态度，不是游于艺，所以与艺没沾边。他有一个优点，会吟诗，所写的大多是自己的诗句，不像别人练得一身好功夫，只能去抄前人旧句。永新也来学书法，但他性情烦燥，身体僵硬，不会正坐着写，头扭朝左边，右手扭朝右边，身子扭成S型，不放松，不沉静，像一头牛只会犟朝一边，看着让人难受。

早上起来，有空就偷写两行；晚上夜深，可以静心下笔，畅快而惬意，写着写着，还有神来之笔，哪有苦楚，全是流布在全身上下空空荡荡自由自在的愉悦。想临敦煌遗书《因明入正理论略抄》，怎么也找不到，大概是被新山见了顺手拿到山里去了。爱书之人，只得重新又买一本。有的人学上两三年，不会去买一本自已心仪的字帖，佩服了。

想当年，读初中的时候，不知是怎么谈起书法，我们的潘泉老师把我和新山带到他的卧室，打开一个木箱，从箱底取一幅散发墨香的书法作品，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写在宣纸上的隶书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给我们带来强烈震撼的，不仅来自于书法本身，更来自于无坚不摧一往前行的力量。

夏天，我们到古州野林的坝塘里游泳，新山见我背上有一颗拇指大的黑痣，指着叫起来。我说，我母亲说了，那是背负大志，不是人人都会有的。而今，为你挡命的母亲也走了，但母亲当年的勉励让你永世难忘。

对于我们那时的想法，我们是极其不情愿去读高中，只想尽早考上中专，尽早出来工作。特别是新山，系长子，下面还有云弟和青妹，上面还有一个八十岁的奶奶，父亲在外当林业工人，每月二三十块钱的工资，家里只有瘦弱的母亲一个劳动力，困难是可想而知的。对于大山的孩子来说，初中毕业，最梦想的是读中专，在当时，只要考取，读三年就可参加工作。而读高中，不知道三年后自己是否能考取大学，考上大学，还要再花四年的时间才能工作，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家里本来不宽裕的钱财。所以我们初中毕业时首选的是师校，希望早读出来早参加工作，以减轻家里的负担。

那一年中考，我们上了中专线，一同到县城的大操场舞台上参加面试。面试老师问，你们哪几个会画画？我和新山齐声说会的。其实我俩都没有学过什么画画，只会照葫芦画瓢罢了。老师说，等下你们来各画一张画看看。

新山立即拉着我到小花园的走廊上去看横梁上的彩绘，我一眼看中了一幅浮水游走的鸭子，默默暗记于心，新山则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找不到一幅自己想要画的画。我说，差不多了，恐怕要轮到我们了。新山和我返回，果然轮到我们。我不知新山画的是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心中默记的鸭子却画成了天鹅，时间到了，真不好意思把它交给老师。

没多久，我的中专录取通知来了，而新山收到的却是一中的通知。他很伤心，不知怎么办才好。是他不识字的母亲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和鼓励，把失望至极的他送去读高中。我们的命运就此改变，我从此踏进了绘画艺术的大门，而新山则如痴似狂地爱上了写作。我们把这种爱好保持至今，就像我们的友谊一样，直到终老。

不过，我们知道，那时新山没有能够考上中专，不仅因为他个子矮小，而且因为他四岁才开始说话，读完初中语音还含混不清，若不是他后来读完大学，恐怕至今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